女子取下頭巾,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夏雲鶴認出是落霞寨的那個姑娘,沉默半晌後,想起她的名字,“連——月娥姑娘。”
少女開心極了,說道,“夏大人記性真好。”,但等月娥看向傅三爺時,女子臉上的笑意散去,上下打量了夏雲鶴與傅三爺一番,旁敲側擊問道,“夏大人怎麼有空來我們村?”
傅三爺道:“你爹呢?”
月娥皺皺鼻子,一歪頭,氣呼呼地說道,“三爺一貫消息靈通,用得著問我?”
“哎,你!”
夏雲鶴攔下傅三爺,向月娥坦白道,“實不相瞞,我正是為了‘夜不收’一事而來。”
月娥低頭不語,每次話到嘴邊,又沉默下去,隻見她攥緊頭巾,一咬牙,“夏大人隨我來。”
……
郭駝村有很大一塊空地,空地中有一棵參天古槐,樹乾粗大,需兩成人合力才能勉強環抱,而在大樹右側十丈開外,便是本村的宗祠。
村裡早已有人留意到傅三爺與夏雲鶴,一傳十十傳百,夏雲鶴的身影剛一出現在宗祠門口,村民們便紛紛湧來,想要一探究竟。孩童們趴在不遠處的戲台邊,伸長脖子往這邊張望。
夏雲鶴抬眸從這些人身上掃過,粗衣短褐破夾襖,有人包著發髻,衣衫舊得五花八門,與荒涼的黃土倒是融為一體,實在分不清是衣衫更臟些,還是黃土更厚些。
她打量眾人,郭駝村的百姓也好奇地打量她。
與他們相比,夏雲鶴一身素色長袍,過分乾淨,與這臟撲撲的環境格格不入。
一個絡腮胡、張飛眉的漢子拄著扁擔問月娥,“月娥,你怎麼啥人都往村裡領?上回沈老將軍家的公子怎麼不見你再領來了?”
另一個瘦些的在旁邊幫腔,“會了情郎心慌慌,把人嚇跑了唄。今兒又換了個更俊些的,小心唱歌又把人嚇跑嘍!”
月娥臉上一紅,咬牙瞪向幾人,“這是通判夏大人,休要放肆。”
漢子笑起來,換了一邊胳膊拄著扁擔,問道,“咋又來個通判?城裡的通判可多?”
月娥還想幫忙辯解,夏雲鶴上前一步,向眾人長揖道,“在下夏雲鶴,字逸之,夏氏族人,此番前來,是為夜不收與諸位有誌之士來的。”
有人哼了一聲,“夏家的老爺哪裡管得了我們這些窮軍戶,自古官不拜民,我看啊,他就是傅三爺專門找來唬人呢!”
這話正好說到大部分村民的心坎上,頓時,一片讚同聲響起。
傅三爺氣不過,正想上前解釋,夏雲鶴反手攔下他,就在此時,忽有人高聲叫道,“裡長來了!”
眾人忙不迭讓開一條道,隻見一個乾瘦的花白頭發老人領著幾個甲首走來,月娥的父親老連也在其中。
老連看見夏雲鶴,向裡長說道,“是夏大人!”
眾人始信,又自覺唐突,一片嘩然,哭天嚎地,被裡長製止,老連等幾個甲首,將一乾閒漢趕了回去。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老連微微拿眼神示意月娥離開,月娥重新裹起頭巾,趁人不注意跑開了。
剩下的人進了祠堂,拜了牌位點了香,入鄉隨俗,夏雲鶴自然也向牌位拜了拜。
裡長細細打量了夏雲鶴一番,隻覺這位夏大人實在是秀氣得緊,一點也不像城裡那些老爺們,倒像一個教書的先生。
他拱手客氣問夏雲鶴,“小人姓翦,不知夏大人來此有何貴乾?”
夏雲鶴道:“一為夜不收重建,二為舊倉城而來。”她緩了緩,又問翦裡長,“翦駝子您可認識?”
翦裡長微微愕然,歎了口氣,臉上帶了一絲哀色,老實說道,“他是我兄弟,神誌不清,已於昨天夜裡沒了。我的二兒子早年過繼給了我兄弟,現如今正要商量著辦喪事。”
夏雲鶴聽完,道了一聲“節哀”,又去翦駝子家粗粗看了一眼,塌房爛院,從那破屋出來,幾人被邀去翦裡長家,沿途所見,皆是土牆泥屋,雨水一衝即垮。
猶疑之間,她看見老連,腦中轉了轉,問道,“小沈將軍說給你們籌糧,可籌到了?”
翦裡長點點頭道:“籌到了。”
“帶我看看。”
翦老伯掀開麵缸,隻見是紅色的顆粒,夏雲鶴捏了點,用手指撚了撚,問道,“這是什麼?”
“蜀黍。”
夏雲鶴道:“怎麼吃這個?”
眾人一時語塞,傅三爺附在她說道,“老百姓都吃這個,粟米精麵一年見不了幾回。”
夏雲鶴又從籠屜裡找出半塊紅色的麵餅,她掰了點嘗了下,忍著不適強咽下去,隻覺這餅實在口感粗糙,還剌嗓子。
緩了緩,她抬頭看了看屋角掛著的蛛網,一縷淺淡的光從屋頂破縫傾泄,灰塵在光中亂舞,黃土砌成的牆壁混雜著穀皮,軍屯十年便為農,她看著這一切,便不再提夜不收銀錢的事。
隻問道:“為何不換粟米?”
翦裡長接話道:“一石粟米產地二百九十錢,京師三百錢,到我們這邊郡需要四百錢,沈將軍費儘心思也隻能籌到黍米,根本就沒有粟米。”
“縣裡發的糧呢?”
另有人接話,“老爺們隻說今年沒餘糧,等來年開春和種子一起發給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