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大哥想的周到。”
沈淩夏和沈佑麟交談幾句,很快發現他的敷衍和心不在焉——他眼睛直勾勾盯著急救室亮著的燈看,沒勻給自己半個眼神,眼皮一眨不眨的樣子像一隻憨頭憨腦的大傻狗。
沈家大哥的臉色很快閃過一絲隱晦的不悅,看向急救室方向時甚至出現轉瞬即逝的怨恨。
沈陌遙總是這樣陰魂不散!
明明都已經燒的站不穩了,還非要在宴會上和被自己誘導的沈佑麟嗆聲,最後竟然敢在後花園玩暈倒,還好死不死被人發現,送去醫院了。
他怎麼就沒直接死在那裡!
沈淩夏忿忿收起陰毒的目光,臉上瞬間換上關切緊張的神情,在沈佑麟身邊坐下。
“二弟情況怎麼樣?”
“醫生說擴張劑用得還算及時……再晚一點可能就真的很難說了。”
沈佑麟仍然有些恍惚,沈陌遙倒在他懷中時滾燙的體溫和清瘦的骨骼曆曆在目,他的聲音有些嘶啞。
“他…他今天還在發燒。如果我沒和他說……”
“小弟,大哥不允許你這樣想。誰都有情緒衝動的時候,何況今天是你二哥先給你送了那塊編號不對的表在先。”沈淩夏伸手攬住他的肩膀,“他這哮喘本身就不容易預防,發病也是常有的事,又怎麼能怪到你頭上呢?”
沈佑麟有些無措地看向沈淩夏,看見二哥倒在自己麵前後滋生的愧疚感像是找到了排解的出口,他期期艾艾地抓著沈淩夏的胳膊,向他求證:“真,真的嗎?”
“小弟,你就是太善良了。”沈淩夏歎了口氣,狹長的眼睛柔和地眯成一條縫,語氣裡帶著循循善誘的意味:“退一萬步,今天也是你救了他的命。”
“而且你想過嗎?你二哥以往哮喘發作的時候……通常都是藥不離身的。”
·
直到現在,沈淩夏的最後一句話還清晰回蕩在沈佑麟的腦海。
沈佑麟站在病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床上的人。
他的好二哥穿著病號服,靜靜地靠坐在病床上,臉色不像之前那樣慘淡,搶救時被接上的監護儀器早已不見了蹤影,甚至連鼻氧管都已經被摘下了。
看上去還挺健康的。
想到這裡,沈佑麟不禁發出一聲冷笑。
昨天緊張成那樣,真的以為他差一點就死了的自己真可笑。
“拿自己的病開玩笑,很好玩是不是?在我生日宴這天,和我玩苦肉計……二哥,你真的算是煞費苦心。”
沈陌遙聽到他帶著明顯嘲諷意味的話語,有些詫異地抬起頭,眼中是不加掩飾的錯愕。
“小佑……”他怔怔看了自己的小弟好一會兒,搭在被褥上的手指輕輕蜷縮了一下,聲音很輕:“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沈佑麟盯著他烏沉沉的眼睛,那人的眼眶似乎沾了些水汽,眼瞳澄澈濕潤更顯無辜,看得他又是一陣無端冒火。
“你還和我裝?”
他俯身湊近沈陌遙,一把握住他還在輸液的細瘦手腕。埋在血管裡的留置針遭到暴力擠壓,沈陌遙感到一陣刺痛,想掙脫他的手,他卻不肯放,反倒把手腕攥得更緊。
“說吧,是不是故意讓我看到你發病,可憐你,然後覺得愧疚,覺得對不起你?”
“嘶……小佑,鬆手。”
“嗬,被戳穿了,想回避了?”
沈佑麟大手猛地一揚,扣著沈陌遙的手腕,身體前傾,鼻子幾乎要碰到他烏黑的前發,他下意識想回避,憋著一口氣掙紮起來。
床頭櫃上的物品隨著兩人激烈的動作散落一地,貼在輸液管上的膠布被生生扯開,直到沈陌遙瘦削突出的腕骨被拽著磕在床頭,發出一聲悶響,這場對抗才偃旗息鼓。
“小佑,鬨夠了嗎。”
沈陌遙蹙著眉急促喘息,身體緊繃起來,額頭上浮出一層亮晶晶的汗。
他本就是大病未愈,心慌胸悶此前一直沒能緩解,如今被這樣鬨了一通,他有些精疲力竭,連動動手指都感到費力。
沈佑麟看著他起伏不歇的胸膛,再次冷哼一聲,眼神掃向被自己牢牢抓在手裡的手腕,輸液管周圍似乎有點冒血,點點殷紅浮在冷白的皮膚之上格外醒目,他很快收回目光。
沈陌遙被推進病房的時候,醫生和他說過,病人兩隻手背都有未退的淤血,就在他手腕的位置紮了留置針,能減輕一些反複輸液帶來的痛苦。
醫生都說了,留置針是不疼的。結果現在不過就是扯了一下,出了點血而已,怎麼沈陌遙的表情像是遭了多大的罪一樣。
真能裝。
“果然,要不是有大哥提醒我,恐怕我到現在都會被你蒙在鼓裡。”沈佑麟鬆開手,卻沒有站直身子,仍以極近的距離注視自己的二哥,“你最擅長用這種方式博取彆人的同情。”
沈陌遙濃黑的眼睫顫了顫:“小佑,如果你始終站在沈淩夏一側,早已在心裡下了定論……又何必再來向我求證?”
沈佑麟聞言愣了幾秒,聲音再次拔高:“大哥說的本來就沒錯!你要是真的覺得我在汙蔑你,就拿出你沒有演苦肉計的證據給我看——你明明特地脫掉西服,把噴霧忘在了口袋裡!”
沈陌遙當然沒辦法拿出什麼證據。
他在弟弟的生日宴上哮喘發作,噴霧又不在身邊是不爭的事實,至於究竟是不是自導自演,自然是無從辯駁的事。
“你還記得嗎,小佑。”沈陌遙垂著眼,試圖憑著腦海中一點兒碎片化的記憶努力拚湊出昨晚發生的部分事情,聲音偏冷:“昨晚我脫掉西服外套,是因為那上麵被奶油和水果搞得有些臟。”
而他身上會沾到那麼多奶油的原因……
沈佑麟明顯也想起來了,他有些尷尬地直起身子後退兩步,臉色漲紅了一些。
就像大哥說的那樣,他好像總是會在和沈陌遙的交談中一不留神就走入他精心設計的話術裡,被他帶偏節奏。
之前在生日宴上也是。
偏偏他還沒什麼辦法。
沈佑麟又氣又急,腦子裡像是被塞了一團找不到頭的毛線球,情急之下,他把一直掛在心頭的那句被大哥肯定過、想要當作殺手鐧的話原封不動地搬了出來,像是把它當作能在爭吵中占據絕對優勢的秘密武器。
“沈陌遙,無論如何,是我救了你的命!”
昨天晚上,說“我真希望當初死的那個人是你”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的語氣。
沈陌遙彎起嘴角自嘲般笑了笑。
這些年,他的小弟變得越來越像他們的母親。
前一秒可以用最惡劣的語氣詛咒他,讓他去死,後一秒又可以擺出聖人的態度,高高在上地要求他感恩自己的付出。
他們之間的關係究竟是在具體的哪一個時刻變成這樣的呢?
沈陌遙極慢地眨了眨眼,下意識帶著一點探究看向俯視自己的沈佑麟。
小時候他住院時,小弟總會求著父母把自己帶到醫院,趴在病床前陪他聊天。而如今,弟弟的五官雖和兒時仍有幾分相似,盯著自己的表情卻早已由當年的天真爛漫轉為深惡痛絕。
物是人非。
“小佑……”
沈陌遙頓了頓,眼眸中曇花一現般閃過許多情緒,像是有很多話懸在唇邊呼之欲出,卻隻是極輕地歎了口氣,抓著衣服前襟的手鬆下來,無力地垂在純白的被褥上,語氣重新冷淡下去。
“我累了,你出去吧。”
末了,他啞著嗓子低低補了一句:“生日快樂。”
沈佑麟愣在原地,內心深處的某塊柔軟地方似乎被人輕輕觸碰了一下,卻很快被沒聽到他感謝自己的救命之恩而產生的失望所覆蓋,便憋著一肚子火扭頭就走,肩膀撞在房門上發出一陣巨響。
沈陌遙望向他離去的背影,終於放棄抗衡滲入身體深處的心慌無力感,放任自己的意識陷入漸深的黑暗。
今天的夕陽顏色很漂亮。
可為什麼橙黃的陽光灑在被褥上,他卻感覺不到一點溫暖呢?
沈陌遙順著床的一側逐漸歪倒,半躺在厚實的靠枕和床褥裡,疲倦地合上眼睛。
他的小弟今天就20歲了。
往後陪他一起過生日,給他送祝福、送禮物的,會有很多很多人。
也就永遠不缺一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