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那隻蒼白的手沒有一點停頓,像是墜跌的飛鳥,狠狠垂落下去,磕到路邊凸起的石塊上發出很輕地一聲響。
“剛才的事我全都看到了,二哥。”
“所以十四年前,你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在水裡對姐姐見死不救,甚至想要甩開她?”
沈佑麟的眼眶微微泛紅,語調逐漸抬高,好像極力克製著徹底爆發的衝動。
“是你奪走了姐姐,奪走了外婆,奪走了曾經溫柔的媽媽和我們完整的家!”
“媽媽說的沒錯,你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你把我們家害成這樣,現在還要去害彆的無辜的人。”
“所以現在,我要重新和你說一遍。”
“我開始恨你了,哥哥。”
“雖然我知道,你的命換不回那些被你害死的人……”
他朝沈陌遙俯下身子,嘴唇就要貼上他潮濕的臉頰,吐出來的話卻似乎能凍結他發絲間的水珠。
“但我仍然非常、非常希望你可以去死。”
“我不想再見到你。”
沈陌遙終於重新抬起頭來看向沈佑麟。
他肩膀輕顫,臉色微微泛起青白,仿佛剛才掉進的不是臨近冬日的江裡,而是寒冰地獄。
好像整個身軀先是被凍結成一塊冰雕,又被人用蠻力連同靈魂一起擊潰了,散落成無法重新拚接的碎片。
“……好。”
他沉默了一會兒,脊梁彎下來,啞著嗓子應了一聲。
沈佑麟發泄了一通,竟意外得到了這樣一個順從的答案,他冷哼一聲啞了火,起身準備離開。
很明顯,沈陌遙正是因為被他說中了全部的真相,自認問心有愧,才會把他這樣惡毒的詛咒雲淡風輕般接下。
這也恰巧證明了他是一個多麼冷血無情的人。
臨走到路口的時候,沈佑麟忽然鬼使神差般回過頭去,最後看了自己的二哥一眼。
那人正扶著道路旁的樹乾,弓著身子咳嗽,似乎吐了不少液體出來,兩片蝴蝶骨透過薄薄的製服劇烈聳動著,看上去好像要把所有的內臟都咳出來。
他明顯是極為痛苦和難受的,發出的咳喘聲卻很輕,像是在竭力壓抑著。
沈佑麟譏諷般勾起唇角。
他知道,這不過是沈陌遙一慣的裝可憐手段罷了。
他已經上過一次當,就不會再有第二次。
所以他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徑直走回了片場。
十幾分鐘後,沈淩夏終於舍得從遠處的陰影中走出來的時候,沈陌遙已經沒有再站著了。
他靠坐在一顆光禿禿的樹邊,脊背有些佝僂,頭微微向下垂著,腳邊還有一灘不太好看的,邊緣不規則的水漬,在路燈下隱隱透出詭異的淺粉色。
那大概全是他從肺裡或是哪裡咳出來,又或者是嘔出來的。
沈淩夏對眼前的場景相當滿意。
從一開始,他的目的就很簡單。
——他要徹底摧毀沈陌遙,從身到心。
這倒不是因為查爾斯提出的什麼荒唐的公平競爭……
從他記事起,被那個眼裡隻容得下一個混血女人的瘋癲醉漢像狗一樣關在家裡,沒日沒夜地念叨她和她幸福美滿的家庭的時候,他就有了這樣的目標。
他要折磨他,淩辱他,讓他的身心徹底崩潰,讓他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隻能滿身傷痕地跪在自己麵前,垂著那截過分脆弱的脖頸在他麵前止不住地顫抖求饒。
每每想到那副場景……他就會克製不住地戰栗。
因為激動而戰栗。
沈淩夏朝沈陌遙走過去。
“知道和我硬碰硬的下場了嗎?”
“我甚至不需要親自動手,就可以這樣反複地惡心你。”
沈陌遙沒有反應。
他的脖頸如同想象中那樣側對著他,背著月光,低低垂下來。
這就對了。
沈淩夏愉悅地眯起眼睛。
他至今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為的就是此時此刻映入眼簾的這個畫麵。
但很快,他發現了一絲微妙的異常。
眼前的畫麵和自己想象中有那麼一點兒不一樣。
那截露出的後頸比他想象中更蒼白,更纖細,突出的頸椎骨上好像隻掛著一層薄薄的皮肉,淡青色的血管在頸側清晰可見。
但是好像少了些什麼。
沈淩夏從鼻腔發出一聲短促的疑惑聲,眉毛壓下來。
……沒有顫抖。
他終於察覺,沈陌遙那截脆弱得仿佛一擰就斷的脖頸並不像他想象中那樣在顫抖。
它隻是靜靜地低垂,一動不動,甚至他整個身子都沒有任何動靜,連呼吸的起伏都看不見,像一塊被月光定住,長滿青苔的硬石頭。
“怎麼,這次終於不敢再嘴硬了?”
“你不是很能說的嗎?”
沈淩夏忽然有點沒來由地冒火,他快走幾步過去強硬地捏過沈陌遙的下巴,想強迫他和自己對視。
以往他用一些精心設計的圈套算計他,或是在言語上刺激他的時候,沈陌遙總會毫不避諱地用那雙他最痛恨的眼睛直視他。
無論他自己身處怎樣荊棘遍布的窪地,受了怎樣的傷,那團總是映著碎光的黑色眼瞳之中從來都沒有畏懼,也沒有彷徨,淩厲得好像一把即使布滿劃痕也依舊能斬斷任何阻礙的刀。
但是這次沒有。
沈陌遙就那樣安靜地任由他擺布,濕透的頭發貼在額頭,泡過水的肌膚呈現一種近乎透明的慘白,脖子隨著他的抬手微微後仰,呈現出前所未有的乖巧。
他手中尖瘦硌手的下巴帶著一點不知道是冷汗還是江水的潮濕,隱約印著一點血痕,冷得摸不出常人該有的體溫,濕潤的眼睫細細密密垂著,半遮住眼睛,連一點細微的顫動都沒有。
“和我裝死?”
沈淩夏心中的煩躁愈演愈烈,他發狠似的沿著他下頜的輪廓去擠壓沈陌遙臉頰兩側的一點軟肉,那人竟然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他皺著眉,拇指狠狠壓過他泛紫的嘴唇,竟然又有一道淡紅色的液體從他的嘴角滑出來,沾在他手指上。
隨著他玩弄破娃娃般粗魯的動作,沈陌遙的睫毛慣性一樣又往下垂了垂,將眼睛徹底遮擋,好像連鼻息都消失了。
不知怎麼,沈淩夏盯著他毫無生氣的臉,忽然想起小時候被薑瑾偷偷帶出家門,在一處即將被拆除的老舊劇場觀看告彆劇目結束時的場景。
那時隨著漸弱的音樂自舞台上降下的漆黑帷幕,就像此刻仿佛落在他掌心的羽睫。
一旦合上,好像就再也不會有重新揭開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