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淩夏和我們早就是一家人,源自小阡想法的項目就不能讓他來管理嗎?”
沈厲崢的語氣逐漸不耐。
“沈陌遙,你究竟為什麼這麼討厭淩夏?”
“我作為一個和他沒有血緣關係的父親,這些年來都早已被淩夏的優秀深深折服了。”
“而你,沈陌遙。”
“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你總要站在他的對立麵?”
沈厲崢在電話那頭歎了一口氣。
“他對你的包容、對你的愛護,我從來都是看在眼裡的,你卻總是視若無睹。”
“你們可是擁有著一半相同血緣的至親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恨?”
“……是啊。”
沈陌遙應了一聲,睫毛垂下來,嘴唇翕動間說出來的話輕飄飄如同一戳就破的泡沫,似是茫然的重複,又像是一種長久的困惑。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恨?”
·
沈陌遙不喜歡沈淩夏。
在沈家,這是所有人默認的事。
但要是有吃瓜人隨口問上一句“為什麼”,沈家上上下下從主到仆的男女老少恐怕隻會乾巴巴地說上一句諸如“肯定是嫉妒他比自己受寵”、“一定是他看不得大哥處處比自己優秀”、“很顯然他看不起過繼來的孩子”一類的話,但是誰都無法提供任何證據確鑿的定論。
他們隻當沈陌遙生來就是品行惡劣,心胸狹窄的人,而在沈淩夏來到沈家之前的那些年月,他把這些惹人生厭的個性藏得很好,看上去隻是一個天真爛漫,略有嬌縱卻足夠溫良的小孩。
但是沈陌遙對這份厭惡誕生的源頭卻無比明晰。
……
在遇到沈淩夏前,他一直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那樣純粹的,令他無法理解卻撲麵而來的惡意。
那是十四年前,妹妹被醫院宣布為腦死亡的那段日子。
他在那起事故中也受了傷,被診斷為肺炎和腦震蕩,連著發了好幾天高燒,雖然人意識清醒卻被要求住院觀察治療。
那時他還不知道在害怕擔責的保姆口中,他已經成了那個害死妹妹的罪魁禍首,不再是那個集千萬般寵愛於一身的沈家少爺;也不明白被宣布處於腦死亡狀態的妹妹等同於被判下有少許緩期的死刑,以為她正處在命懸一線的關鍵時期,家人們正為此忙裡忙外,焦頭爛額,自然無暇再顧及自己的小病小痛。
因此他努力堅強,儘管內心抗拒,每次紮針或檢查都會對護士姐姐露出甜甜的笑,到了深夜卻在病床上蜷縮成一團,想念弟妹嘰嘰喳喳的歡笑和父母溫暖的懷抱,也會因為沒能保護好妹妹而感到自責,躲在醫院滿是消毒水味的被褥裡偷偷掉眼淚。
他期待妹妹的出現,期待所有家人的出現,可無數次聽到腳步聲時,望向房門口的期盼都會隨著醫生或護士的身影出現而落空,他逐漸也感到麻木,進而產生一種可能失去妹妹的恐懼,以至於徹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這種情緒有所緩解是在外祖母來看望他幾次之後。
她溫柔地摸著他的頭發告訴他,妹妹隻是被暫時叫去天上給神仙當端水小童去了,要是想她了,可以看著天上的星星和她說說話,她能聽見。
於是他在那段異常難熬的時光裡有了少許的慰藉。
在那之後,他在每個有力氣活動的夜晚都要溜出病房,跑去住院部一樓中央的小花園裡的木頭長椅上曲腿坐著,看著星空給妹妹讀她最喜歡的故事書,若是被護士攔住或是實在沒精神,就坐在病房窗邊和她聊天,也在念完後認真向神仙祈禱,趕快把妹妹還給他。
他就是在那座小花園第一次見到沈淩夏。
那天夜裡,他正讀著故事書,一個身穿黑色休閒西裝的薄嘴唇男孩遠遠從一側的樓梯上走下來,踏入小花園走向他。
許久未見的父親竟跟在他身後,臉色憔悴,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淩亂,手裡還夾著一隻未燃的煙。
他還沒來得及因為見到許久未見的父親而感到欣喜,沈厲崢卻麵色冷淡地率先衝他開口。
“你在這裡的話正好,認識一下淩夏。以後,他就是我們的家人了。”
他拍拍身邊站著的男孩的肩,男孩也扭頭衝他笑的乖巧,連連點頭。
“你好,很高興見到你,我是淩夏。”
沈厲崢離開後,薄嘴唇男孩微笑著朝他試探般伸出手,“我以前和我父親生活在一起,不過現在他快死了,沒人照顧我,外公就讓我住到你們家。”
“你好,我叫沈陌遙。”
他猶豫了一會兒,雖然因為男孩對於父親病危過於平靜甚至有些冷血的陳述而感到奇怪,也並未意識到他所說的外公就是查爾斯,禮貌和教養還是讓他回握住男孩的手。
“很高興認識你。在家爸爸媽媽會喊我小陌,你……你應該比我大些吧?願意的話,你也可以這麼喊。”
“嗯,很特彆的名字。”男孩兀自低聲笑了起來,狹長的眼睛帶了點關切看向他,“小陌,看你的衣服,應該還是個病人吧?晚上風很涼,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
他聽著幾句久違的關心,忽然感到鼻頭一酸,薄嘴唇男孩極為敏銳地捕捉到他那一點兒類似於委屈的情緒,在他身邊坐下,伸手輕拍他的背。
人的感情一但開始決堤就難以再克製著收回,何況他當時尚且年幼單純,便把那些天發生的事情,自己的心情以及來到小花園的原由全部向薄嘴唇男孩毫無保留地傾訴而出。
“真感人……”男孩發出平靜的感歎,他漫不經心般側頭,瞥見從消防通道回到醫院內部的憔悴男人,聲音悄然間大了些。
“這太讓人難過了。但你放心,神仙都是很心軟的。我會和你一起祈禱,他們會聽見的,小陌。”
他隨即站起身,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嶄新的方帕,“我要走了,這個給你。”
“嗯,謝謝你。”他接過男孩遞來的手帕拭去眼角不斷滑出的淚,使勁點頭,“我也相信神仙會聽到的!”
但是神仙沒有聽見他的祈禱。
在他給妹妹讀了五晚故事後的那個中午,醫生把白布蓋在她的臉上,將她推出病房。
他的母親開始歇斯底裡地大哭,父親臉色鐵青撐著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外祖母的臉色肉眼可見的蒼白下去,由外祖父扶著,悲戚地拉著輪床,年幼的弟弟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隻是茫然地被傭人抱在懷裡,圓溜溜的眼睛看著輪床遠離的方向,嘴裡還在喊姐姐。
他獨自站在走廊的陰影裡,感覺周身的一切仿佛被按下靜音鍵,場景和人物忽然開始慢放著縮小,離自己越來越遠,隻剩一個朦朧的輪廓。
後來再恢複意識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他獨自躺在熟悉的病房裡,身邊除了滴答作響的監護儀器之外安靜的可怕。
他意識尚未完全清明,下意識看向窗外的夜空,掙脫管線坐起身,試圖尋找之前一直被自己視作寄托的那顆星星。
一個身影倏地遮蔽了他的視線。
那個幾天前見到的薄嘴唇男孩鬼魅般出現在他床邊,俯身在他耳邊低語。
“沈陌遙,你的妹妹已經死了。”
“死人是死人,星星是星星。”
“你明白嗎?我是說,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麼神仙。”
他的聲音清亮,帶著輕微的沙啞,在他聽來卻森寒如同念咒的惡鬼。
“你的妹妹不會變成星星。”
“她已經死了,是被你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