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膠片電影一樣,他的眼前閃過很多灰白的畫麵。
葬禮上,妹妹在畫框裡衝他笑,畫框外的所有人都在哭,查爾斯經過燒得站不穩的他,失望地搖了搖頭。
選秀決賽那天晚上,他一路咳喘著跑到醫院急救室的走廊,沈厲崢迎麵一個巴掌扇在他的臉上,質問他為什麼沒接外婆的電話。
回到沈宅的那天中午,薑鶴從房間裡衝出來撲向他,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歇斯底裡地吼叫著,說他不是自己的兒子。
江邊水泥路的中央,沈佑麟像看垃圾一樣俯視他,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告訴他自己希望他去死,再也不要見到他。
……
沈陌遙將頭抵在門上等待這陣眩暈過去,花了一點時間找回自己的呼吸。
這些天來,他已經逐漸習慣了這樣的感覺,甚至在頭腦昏沉時也忍不住會想,自己可能確實是新聞裡說的,十惡不赦的罪人。
或許他生來就注定被憎惡,不配得到任何人的認可和喜愛,有他在,隻會給彆人帶來無窮儘的傷害。
這樣的想法伴隨那些噩夢般的灰白畫麵和聲音,順著他體表的肌膚攀附纏繞,霧氣般無孔不入。
仿佛置身於深黑的泥沼之中,他找不到退路,更找不到出口,隻能放任自己一點一點在黏膩肮臟的液體中下沉,下沉,直到被腐臭的汙泥灌滿口鼻,在窒息中沉進一片漆黑的地底。
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意識歸位,視線重新恢複清明後,沈陌遙垂眼在那最後的三個字上逗留片刻,放下了手中的顏料罐。
他沒有再試圖繼續噴顏料來遮蓋那三個字,隻是定定看著他們,忽然彎起唇角極淺地笑了一下。
“放心吧,很快的。”
很快,就會如你們所願。
他的聲音很輕,一說出口就散在廊外安靜的雪中,臉上神情卻很平靜,眼眸中也沒有任何沉重或哀傷。
就像隻是做出了一個讓自己感到輕鬆的承諾而已。
外麵的飄雪逐漸變大了。
霖市已經很久沒有下這樣大的雪,上一次恐怕還要追溯到四五年前。
沈陌遙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夠住在這裡了。
他給鄰居添了這樣的麻煩……對了,還得聯係房東賠償損失才行。
那麼,現在該到哪裡去呢?
他有些茫然地眨眼。
仔細一想,他在這座偌大的城市之中打拚了這麼多年,到頭來,卻連一個容身之所都沒有。
實在不行,就睡在車裡吧。
他的車子雖然不算新,但是很能跑,即使被什麼人發現了要追著罵,他隻要一腳油門下去,一定能把他們甩開。
如果再被發現,就再踩一腳油。
沈陌遙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逗樂了,他有了一點精神,順著記憶往停車位走,他的車安靜停在路邊,漆黑的車身上已經積了薄薄一層雪。
打開車門準備上車的時候,他忽然聽見車底傳來一陣細微的叫聲。
尖尖的,有些嘶啞,他扶著車門慢慢蹲下來,把頭湊近車底下看了看。
車底盤的凹槽裡趴著一隻瘦巴巴的灰色小貓。
看見他的身影,那小貓竟然主動從底盤跳了下來,歪歪扭扭朝他走過來。
它湊近他,試探著又喵了一聲,抖著細瘦的四肢朝他的腳上小心翼翼拱了拱。
“……是嗎。”沈陌遙的眼瞳顫了顫。
“你也……沒有家了嗎?”
他俯下身去,用手貼近小貓有些禿毛的腦袋。
小貓在他手心蹭了蹭。
“那,要不要先跟我走?”
其實他很清楚,即使他的狀態不像現在這麼糟,身為哮喘患者的自己也是並不適合養寵物的。
但是至少在這一刻,他做不到拒絕一隻主動願意靠近他的小貓。
“這樣也好。至少這樣我也能……”
也能暫時和你組成一個家。
他把小貓攬進手心,像是試圖互相取暖,尾音就像落在掌緣的雪,很快融化成潮濕柔軟的痕跡。
沈陌遙回到公寓裡拿了一點日用品和食物,把小貓護在懷裡走回車上。
雪落在臉上很涼,小貓在他懷裡喵喵叫,他堅持著一步一步走回車裡,把小貓放在副駕,解下圍巾把它圍起來。
他朝手上哈了哈氣,搓了搓,為了以防萬一,發動車子前還自覺地噴了一點擴張劑在喉嚨裡,靠著椅背緩了一緩。
他伸手捋了捋小貓毛發淩亂的背,也許是手指太涼,小貓又衝他喵了兩聲。
“彆怕,我會帶你找到家的。”
沈陌遙對它笑了笑。
若是隻有他自己,在車裡湊合住下去倒不難,但是他不想讓小貓跟著自己受委屈。
所以,他改變了主意。
他得替自己和小貓找到一個暫時的容身之所……這是首先。
然後呢?
大腦中忽然空白一片,沈陌遙歪歪腦袋,打開手機備忘錄看了一眼。
嗯,然後,他要想辦法把計劃清單上的第二條完成——獲得足夠的錢,讓兩個子公司的項目能夠順利落地。
那麼現在。
“得去重新租個房子啊……”
他在雪中很慢,很慢地開了一段,卻發現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
起初他還以為是被雪水蒙了眼睛,反複拿袖子蹭了半天,卻依舊看不太清,身體也逐漸變得灼熱起來。
然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在發燒。
也可能不隻是發燒,他的心跳也變得越來越快,有很重的血腥味順著他灼熱的呼吸往上湧,好像有一塊滿是尖刺的烙鐵被塞在肺裡翻滾,一路灼燒著刺破他的內臟。
不太妙。
要儘快找到地方住才行。
……
好像人一旦發燒,腦子就跟著壞掉了。
沈陌遙站在昏暗的街燈邊,看著房屋中介一片漆黑的店鋪玻璃上倒映出自己隱約的側臉,自嘲般笑了笑。
他可真傻,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又要到哪裡才能找到願意把房子租給自己的人。
雪越下越大了。
街道上一片空闊,沈陌遙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眼睫上很快積了一層輕雪,這次他沒有再把它們抹去,隻是放任越來越多的雪花飄進他的額發間,又很快被他皮膚滾燙的溫度融化,變成一道又一道淺淺的水痕。
他隻是輕微眨動眼睫,那些水痕就順著他微微上揚的眼尾滑落,像一滴淚。
先離開這裡吧。
沈陌遙扭過頭,跌跌撞撞往車邊走,卻很快停下了腳步。
在他車子的不遠處,站了一個身穿黑衣的人影。
那個人似乎已經在那裡站了一會了,肩膀上也積了一層雪。他看見沈陌遙走過來,很快朝他伸手,衣領間的雪粒隨著動作撲簌簌落下來。
他戴著黑色手套的手中是一張薄薄的卡紙,上麵隱約寫著一串地址。
難道是租房的人嗎?
沈陌遙的意識陷在一片混沌裡,整個人暈暈乎乎,看不清眼前的人,也聽不見他說了什麼,隻是下意識伸手去接那張卡紙,伸到一半卻忽然掩唇咳得停不下來,唇瓣間溢出紅色的血。
血順著指縫淅淅瀝瀝流下來,落到純白的雪地,順著細小的冰晶顆粒蔓延成淺紅色,還有一兩滴很不湊巧地濺落在男人遞出的卡紙上。
……壞了,肯定要嚇到他了。
好好的忽然吐血了不說,還把人家遞出來那麼漂亮的一張卡紙搞臟了。
看來之前不該偷懶的,還是得買點止血藥吃。
沈陌遙眼睫顫了顫,覺得力氣好像隨著咳出來的那一點兒血一並消失了,連帶而來的還有愈演愈烈的眩暈感,眼前的一切好像被越來越多的雪花點點覆蓋。
在最後殘留的視線中,他看男人丟下卡紙朝自己伸出手。
他掀了掀嘴唇,抱歉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眼前就驀地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