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子拿回去。”擦身錯過的瞬間,謝明裳輕聲道,“臟了我的眼。”
謝明裳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藥香。
那是長期服用藥酒方子,身上殘留的藥味,像雪後臘梅的冷香。
那藥香極淡,若有若無,她自己都沒有察覺,隻有極近身的時候,才能聞到細微絲縷的淺香。
林慕遠心神發飄,站在原地發起了愣。
直到抱著梨枝的纖長身影走向門外,林府長隨拾起地上的請帖遞給自家主人,他終於回過神來,怒喝,“謝六!”
謝明裳的腳步停在門口,回睨一眼。
她是父親膝下的獨女。她爹將近四十歲的年紀老樹開花生下了她,她在謝家宗族同輩姊妹當中排行第六,最小的一個。
外頭不知曉她閨名的兒郎們,平日提起她時一個個神色莫測地稱呼“謝家那個難纏的六娘”,火冒三丈時連代表女兒家的“娘“都省下了,直呼“謝六”。
“你……你……我……”林慕遠磕巴了幾句,終於找著借口,扯著自己衣裳抖了抖,抖下幾枚雪白的花瓣。
“我上好的衣裳,頭天新上身,被你家不長眼的家仆給毀了!”
他揚起下巴,示意自己的長隨:“去,把帖子扔回給她!不賠林某的衣裳,這事沒完。”
林家長隨不敢真的把帖子往貴女身上扔,朱紅請帖硬邦邦地雙手遞過去,謝明裳指尖一鬆,又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哎喲……”林府長隨還沒來得及撿,謝明裳已經從袖中抽出一疊紙交子,看也不看,遞給了蘭夏,踩著地上的請帖出了門。
蘭夏把紙交子的麵額展開,展示給所有人看。
“大家都看好了,麵額二十貫的交子五張,各大商鋪皆可兌付。一百貫整,便是金子織的衣裳也夠賠的了。”
蘭夏高聲喊完,把紙鈔卷吧卷吧,往趕過來的林府長隨手裡一塞,“一百貫買個清淨,以後彆來煩我家娘子!”跟隨主人身後,也踩著地上的請帖出了門。
黑壓壓聚集的酒樓門口,人群轟然議論開了。
“我個天,什麼金貴衣裳值上百貫?普通人家整年吃喝都用不了百貫。”
“哪家的林三郎,穿著人模狗樣的,其實是做訛人活計的街頭浪蕩兒吧。”
“天子腳下,當街訛錢。也不怕被人報官緝拿了去。”
林慕遠麵皮漲紅,又漸漸青白,他身邊長隨還不長眼地把交子紙鈔喜滋滋奉過來,“得了一百貫。小的清點無誤……”
林慕遠劈手就是一記耳刮子,冷聲道:“誰要她一百貫!交子還她,林某手裡送出去的請帖,她不想拿也得拿!”
圍觀看熱鬨的議論聲中,謝氏家仆早護送自家娘子出了門。
謝明裳懷抱著剛摘下的兩支梨花,順著長廊往外走。
周圍鬨哄哄的,木廊兩邊點綴的花枝遮擋住了視線,不留神間,竟未察覺前頭剛出酒樓的家仆猛地停步,幾乎撞在一處。
人來人往的禦街上,不知何時出現大批拒馬叉子[1],攔阻兩邊道路不讓出入。酒樓門口的謝家馬車不知被挪去了何處。
八位家仆裡領頭的姓耿,外號‘耿老虎’,是關外退下來的老兵,天不怕地不怕,當即擠開烏泱泱圍觀的人群,尋官兵問話。
片刻後,臉色難看地回來。
“娘子,今天不湊巧,剛好碰著禦街封路。這幫孫子不打招呼把我們的馬車挪走了!”
謝明裳:“問問他們,封多久?為何封了禦街。”
耿老虎:“問過了,他們不肯說。隻說有護送差事,等路口解封了再行馬車。小人想取回馬車,兩邊推搡幾下,對方亮了腰牌,是皇城司的人。皇城司這幫孫子慣常捧高踩低,今天是不是故意反水,為難我們謝家?”
“嗯?”謝明裳纖長的手指撫摸著梨花枝。
謝家人此刻已走到酒樓廊子儘頭,隔一道歡門便能看到街上的動靜。
不知何時擠出百來個便衣佩刀漢子,驅散靠近酒樓的圍觀百姓,又在禦街兩邊組成人牆,擺上拒馬叉子,果然是皇城司出動辦事的架勢。
靠近酒樓這邊的禦街上,勒停了一溜排幾十匹駿馬。
幾十名精悍輕騎團團簇擁著當中一匹雄健高大的黑馬,馬上男子穿戴尋常,一襲簡單海青色交領窄袖袍子,烏皮長馬靴,腰間什麼佩飾也無,領著數十輕騎收攏住韁繩,隔人群望向酒樓這處。
既不發話,也不走。瞧著像路過看熱鬨的模樣。
原本停在酒樓門外的謝家馬車,果然被挪去了對麵。
皇城司人牆堵住酒樓大門,倒把謝家人和後頭追來的林家人堵在一處。
“確定是皇城司的人擋我們的路?”謝明裳問。
經過漫長的夜晚,又被堵在酒樓門口,帷帽下的嬌豔眉眼泛起淡淡的疲倦和厭煩神色。
“皇城司的人訛錢也得有個數。過去問問,要多少錢才讓道?訛得少給他們,訛多了報官。”
她說話並未刻意壓低聲音。酒樓門裡和大街不過隔著幾步距離,周圍耳朵聽得清清楚楚。
背對酒樓組成人牆的確實是皇城司麾下。三兩句被人定下“訛錢”,齊刷刷扭頭,紛紛露出受辱慍怒的目光。
禦街邊上看熱鬨的百姓噗嗤樂了一片。
眾多議論聲和笑聲裡,街上停駐的幾十匹輕騎卻毫無動靜,視線警惕銳利,從周圍人群麵上逡巡而過。不怎麼像看熱鬨,倒像臨戰的悍兵。
一名皇城司都尉急匆匆走向眾輕騎。輕騎的包圍圈打開一個口子,放他進入。那都尉站去黑馬麵前,往馬背上抱拳行禮,低聲說幾句。
謝明裳站在酒樓廊子邊,也在遠遠地打量黑馬上那男子。
距離遠又背光,看不清相貌五官,倒能一眼看清身材體貌。此人是個身材挺拔的盛年男子,寬肩蜂腰,身量頎長,單手攏韁繩坐在馬上的姿態熟諳而放鬆,顯然是個弓馬嫻熟的好手。
出動皇城司清道護送,不知是個什麼來頭。
蘭夏不知留意到什麼,忽然一扯謝明裳:
“娘子,你看他肩膀!他馬鞍上……哎呀!咱們剛才掰的梨花枝!”
幾乎同時,黑馬上的男子又轉頭看向酒樓方向。
謝明裳這才赫然發現,那人原來不是穿著海青色衣裳搭配白交領,而是肩膀胸前堆滿了白色梨花瓣。
隻一個轉頭的細微動作,便有幾瓣雪白的梨花從他肩頭緩緩飄落,隨風落去海青色的前襟,袖口,衣擺四周,烏皮靴麵。
馬上男子盯了眼廊子這邊的謝明裳主仆,抬手又拍了下馬鞍。
幾十瓣梨花碎雪般地簌簌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