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一次生氣是扶熒十六歲上山采藥時,她忘記了父親的千叮嚀萬囑咐,為貪圖幾兩藥草,孤身沒進那險山峻嶺。
小郎君找了她一夜,殺光沿途玄鬼,見她時眼眶紅紅,抱著她怒斥,教訓完又覺得自己言語過於凶蠻,因氣惱自己的粗魯而不住落淚。
他哭了許久。
那是扶熒從小到大,第一次舍身哄他。
好像也是這樣的夜晚。
不過山嶺裡的月亮比九幽城的明亮,安靜,也更美好。
他背著她回家,背著她走了許久許久山路,又抱怨找她時,總害怕看見她會倒在哪一處。
他說:“慕寧,那樣的話,我也會死的。”
扶熒說以後再也不離開子朔了,她的小郎君聽罷開心,扭過頭朝她索吻。
往日的幸福越是清晰,越襯著現實殘酷。
許是蠱毒又往五臟蔓延了一寸,她明明已經沒有心了,此刻心口絞卻是疼得厲害,疼得近乎喘不上氣。
走在前麵的寧隨淵忽然回頭。
他的眉眼在月光下變得清朗柔和,有那麼一瞬間與沈應舟重合,扶熒不禁恍惚一下,然而當他出聲,立馬讓她恢複清明。
“還不快走?”
隨從已為寧隨淵牽來馬車。
扶熒垂眸收起騰升而起的所有情緒,提裙坐進馬車。
寧隨淵有自己的坐騎,那頭幽狼晃了晃腦袋,掀翅直衝雲霄。
兩匹雪白天馬拖著轎攆跟隨在後,僅飛了兩刻鐘就抵達成風所提及的亂葬崗。
此處剛好靠近仙域和九幽,當屬亂地,死的人自然也多。
下了馬車,森森寒氣直衝腦門。
四周密林擁簇著這片亂葬崗,隨處可見的墳堆和掙出泥土的淒淒殘骨。
夜空墜著幾縷疏星向下沉,枯枝卻拚命向上攀升,無規則生長的枝丫,淩亂糾纏像極了一雙雙猙獰扭曲的臂膀。
寒鴉自頭頂盤旋。
粗噶的叫聲成為這寂夜唯一的響動。
寧隨淵隨意撚決,揚起狂風漫天。
魔風卷起壓在亂墳崗上沙石厚土,同時也將埋在下麵的所有東西浮現在了明麵上。
場麵有些難看。
死了的,腐朽的,半腐不腐的,全部毫無遮擋地暴露於眼前。
味道更是不好聞,就連一直藏在隱青燈的碧蘿都惡心地乾嘔了一聲。
扶熒掩住口鼻,忍無可忍地抱怨他的粗蠻:“若屍體長有屍解花,大多會掙出泥土;你如此莽撞,反倒會破壞根莖。”
莽撞?
寧隨淵皺眉:“你教訓我?”
聽他語氣,扶熒就知道自己又惹他不快了。
再次忍不住歎息,“扶熒不敢,隻是希望帝君行事時溫和些,畢竟此行是為了救您的那批部下。”
寧隨淵冷嗤,逼近幾步:“你要不滿本尊,便自己挖。”
說罷打了個響指,隻見周圍時景迅速倒退,眨眼間竟恢複如初。
寧隨淵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看著扶熒:“快去,莫誤了時辰。”
——當真是幼稚極了。
扶熒輕輕咬了咬下唇,一句話也沒說的卷起裙擺和袖口,順著山坡滑進了亂墳崗。
寧隨淵就在坡上冷眼旁觀。
屍解花並不難尋。
此物自生靈性,凡是生靈的物什均不難尋。
它有個特色就是會隨月生光。
是獨特的,不屬於人間的曼妙色澤。
扶熒徒手挖開一處處墳堆,耐著性子在黑夜中搜尋著那小小的光束。
她必須在屍解花凋謝之前找到它們。
扶熒找的認真,單薄的背脊彎在深色的泥土裡,一身湖藍華服早已沾上汙垢。
寧隨淵遙遙望過去。
月光細碎,她像是躺倒在枯敗之中的雪藍色的湖,行走一步,飄曳而起的裙擺仿若循循流淌的波紋,一下一下晃進他的眼睛。
寧隨淵食指勾起,鬼使神差撚起一縷風訣。
不同於先前的粗暴蠻狠,這次的風是溫和的,輕柔的,它裹挾著靈力吹拂開地麵土壤,玄月已攀至,照耀之下,一朵朵紅色小花爭相破土,搖搖晃晃開在夜色之下。
扶熒站在花影當中,轉瞬被一片旖旎包圍。
看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驚喜,寧隨淵收了訣,負手而立,修長指尖重新掩於袖中,輕輕勾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