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熒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又昏昏沉沉地回醒過來。
再睜眼,天地間又換了景色。
窗戶半掩,喧囂鼎沸越過窗欞聚集滿屋。
扶熒緩緩從床上爬起來,走到窗前茫然地看著外麵街巷。
在蜃樓之中,她分不清歲時年景。
這也不知是那座小城,似在過什麼節日,張燈結彩,家家戶戶布置的喜慶。
扶熒合上窗,揉了揉犯痛的眉心。
昨夜太早就昏睡了,半路迷瞪晃醒,感覺自己在一個毛茸茸的背脊上,如今想來,那個毛絨絨可能就是跟隨在寧隨淵身旁的那隻蒼狼。
她走出房間,不出意外,這是一間客棧。
剛下樓,就見寧隨淵正和酒家攀談。
他不知何時換下那身過於招搖惹眼的披風,看著與普通的世家子弟無二,眉眼隨性,過分陌生的姿態讓扶熒心生猶豫。
寧隨淵?
她沒敢認,直到寧隨淵回頭,衝她招手:“阿熒醒了?”
“……”
阿熒。
叫得有點惡心。
扶熒辨不清寧隨淵在打什麼算盤,徑自走到他身邊。
小二諂媚笑著:“兩位上座稍等,小的馬上上菜。”
兩人擇了處角落坐下。
扶熒皺著眉,“這是哪兒?”
小二動作快,很快上來一壺茶水。
扶熒見他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茶,慢飲,這讓扶熒很懷疑這裡麵的東西真的能入口嗎?
似乎看出了她神色間的困惑,寧隨淵說:“雖為虛境,卻屬真實。”他示意,“無妨。”
扶熒試探性地抿了一口。
入口的茶水沒滋沒味,含進嘴裡裡麵化成一口細沙。
扶熒麵露難色,取出手帕便是往裡吐。
她狼狽地清理著嘴裡頭的沙子,聽見對桌傳來低低地笑聲,當即意識到被耍了。
“走吧。”
未等小二上菜,寧隨淵起身走出客棧。
扶熒傷口未好利索,自然跟不上他的步伐,很快落出一段距離。
街上比客棧聽到的還要熱鬨。
人煙熙攘,兩邊賣什麼的都有,四處擺著麵具和花燈,若非深知這是蜃樓,扶熒真該懷疑自己又回到了太平盛年。
可是越走,她越覺得熟悉。
兩邊的建築,店麵,腳下越過的橋,都給人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扶熒倏然想到什麼,順著直覺尋路,最後停在一家藥鋪前。
[安和堂]
安和堂……
她情緒攀至,想也沒想地跑了進去。
“客官好,看病還是抓藥?”
鋪子裡忙碌的小童和扶熒打著招呼。
她沒有回答,匆匆來到後方的書架前,熟練從架子第二排拿出其中一本古書——
[昆山樹下梧桐火;萬古百殺天地藏]
百殺錄,昆侖樹。
沒錯,這裡是曲塘縣!是距離山泉鎮隻有二三百裡的曲塘縣!
安和堂是扶熒常來進貨的藥鋪。
阿爹與這裡的老店主交好,老店主喜愛藏書,頗有學識,扶熒每次過來,都會停留小半日,得空了就和老店主聊一聊他的珍藏。
手上這本書是一個重病的臨仙客送他抵藥的,裡麵寫的都是些晦澀難懂的東西。
扶熒昔日看了兩頁就覺得無趣,如今翻看,其中那句“昆山樹下梧桐火;萬古百殺天地藏”所描述的可不就是《百殺錄》!
她一目十行大體地看了一遍。
整本書記載的全部都是蠱毒對不虛洲造成的影響,還有零零碎碎有關修行的內容。當時扶熒隻是一介凡人,悟不了天道,自也難懂其中深意。
“有人來抓藥?”
藥房裡麵傳來一道蒼老的聲線。
扶熒不清楚往日熟人看到自己會是什麼樣的表情,緊張地轉過身,看到長者拄著拐杖一步步靠近。
扶熒在燈裡住了太久。
久到除了熟悉的親朋好友,已記不清其餘人的麵容,然而當老店主出現在麵前時,仍是喚醒了那些遙遠的機會。
然而扶熒注定會失望。
蜃樓隻是過去的殘影,在那段真實的過往裡,她並沒有出現在這裡,自然而然,老店主也不會認識她,即便她出現,站在他麵前,他也不相知不相識。
“抓藥?”
扶熒搖了搖頭,重新把書放回原位,“進來看看。”
“隨便看罷。”老店主向來寬善,注意到她手腕上纏著的繃帶,問,“需要換藥嗎?不收你銀兩。”
扶熒看向自己隨意包紮了一下手腕,再次搖頭:“不必了。”
老店主沒強求,顫顫巍巍去處理堆積在櫃台的方子。
扶熒又在裡頭停留了會兒,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怎麼,那些沙子把你的傷治好了?”
寧隨淵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前。
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扶熒無視他的打趣,慢吞吞走下台階:“沙子治不好我的傷;想必帝君更尋不到這裡的出路。”
她不客氣地回敬,伶牙俐齒,讓寧隨淵壓著聲笑了下。
“出去自是易事。”寧隨淵說,“隻需有人獻祭神魂,以此為鑰,自能打破虛空,重回九幽。”
獻祭獻祭,又是獻祭。
扶熒斜眼睨過去:“都說熟能生巧,這對帝君而言想來是一件易事。”
又陰陽怪氣地懟他?
不論眼前人是不是蘇映微,但這都比原來的蘇映微……鋒銳。
寧隨淵彎腰靠近,笑起來的眼尾勾著壞心,“是啊~”他刻意拉長語調,“所以……對你更是易事。”
扶熒:“……”
注意到她氣悶的表情,寧隨淵頗為愉悅地舒展眉心。
他直起身重新走在前麵,“傍夜午時,蜃界更迭,趁那時尋找出口。”
蜃樓交替雖不固定卻有規律。
譬如他們昨夜在荒林待夠了五個時辰,那麼更迭後的幻境必將存在五個時辰,算算時間,剛好是午夜時分。
蜃樓轉換不是一瞬間,而是有個過渡的過程。
像是將一滴墨汁倒在淨水裡,墨水會一點點擴散,最終與淨水混淆,蜃樓交替也是同樣的道理。
要想離開,他們必須在更迭時找到那一縷縫隙。
闖入蜃樓的外來者如同混在墨汁中的香油,最終會被發現他們存在的蜃樓擠離虛境,不過穿越縫隙的過程比撕裂神魂好不了哪裡去。
“官人,今兒春耕節,不給小娘子買一盞河燈嗎?這裡還有些翠簪,小娘子生得貌美,戴上定然好看。”
旁邊叫賣的小販忽然叫住兩人。
寧隨淵對凡塵間的習俗並不通曉,再看攤子上的河燈朱釵,用的都是不入眼的材料,廉價的珠翠,色澤鮮明的花燈,胡亂擺在一起,豔俗的好看。
寧隨淵隨意挑揀起一根把玩,目光又輕飄飄地落在了扶熒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