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到了。
庭中玉蘭依然靜雅秀直。晨風細微,燭光幽涼,青雀跨越穿堂,行過遊廊,走向小姐,看到將滅的紅燭旁,小姐一雙杏眼毫無笑意。她手中把玩著桃花金簪,極淺極淡地說了一聲:“你來了。”
“娘子。”青雀垂首。
淩霄正給霍玥挽發,手上動作不自覺慢了下來。
府裡才起身一兩刻鐘,昨夜二公子留宿青雀房中的消息,卻連院裡掃灑跑腿的小丫頭都知道了。玉鶯姐姐說,娘子好像一夜都沒睡。
娘子會怎麼辦?會不會對青雀姐姐……發火?
所有人都在等著霍玥的動作,青雀也在等。她也比任何人都更緊繃。
但,儘管霍玥目不轉睛地盯了青雀好一會兒,她轉身向內開口時,聲音卻仍算平靜溫和:“你沒睡夠,就回去歇著吧,這裡不用你伺候。”
同樣是叫青雀回房歇息,昨日和今日的意味卻截然不同。玉鶯、紫薇和淩霄都努力給青雀使眼色,想叫她多說些話解釋或賠罪,彆真叫娘子心裡起了芥蒂。
可青雀隻是一直垂著臉,應下一聲:“是。”
她該怎麼解釋、又能怎樣賠罪?
說,“是我不該服侍公子”,或,“我不應留下公子過夜”嗎?
那又是誰讓宋檀來的?
青雀安靜離去,五間正房裡便更加寂靜。
直到霍玥梳妝完畢,去給婆母請安的路上,奶娘才讓眾人都遠遠跟著,自己低聲道:“昨夜的事……依我看,倒也怪不得青雀。”
話起了頭,剩下的就好說了。
看霍玥沒有不想聽的意思,奶娘便一氣把話說完:“她一向聽話,從不違娘子的意思,又聰明,哪兒猜不出是娘子讓公子去的?她一個奴婢丫鬟,又怎麼好推拒公子。娘子要她做什麼,她都做了,娘子又這樣,恕我要說娘子:若叫她以為怎麼做都是錯,那才是錯了。再叫旁人看在眼裡,以後娘子的話,他們是該聽、還是不該聽?”
霍玥隻聽著,沒應聲。
一時行到西北角,一行人俱在院門前停下腳步。已有另一些人等在那裡。
見霍玥來了,為首的女子側過身,她挽著的女孩兒便上前一步,先行問好:“二嬸娘。”
霍玥早笑得滿麵春風,先喚侄女起來,便對長嫂見禮:“我來遲了。”
“哪裡。”康國公府長媳孫氏回道,“正是時辰。”
寒暄過這兩句,妯娌二人便再也無話。
婆母已被關在佛堂一整年,小輩們隻能在院外行禮,便算請安。很快,兩隊人又分路而行。
康國公府要回話的管事、奴婢,也開始向霍玥院中彙聚。整座康國公府的日常事項,都擔在霍玥一人肩上。
霍玥總疑心,今日來回事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二郎昨夜留宿侍妾房中,又和半個月前一樣都在心裡笑話她,——笑話她要強了五六年,還不是生不出孩子,親手給丈夫選了女人、納了妾!還不是隻能眼睜睜看著丈夫和侍妾親密起來……她還不能說、不能怨!
“可我也隻是個女人……”
在短暫歇息的間隙,她用隻能自己聽見的聲音,低低地、低低地,說了一句。
……
一牆之隔的後院,人聲隱約輕微,在熱鬨中格外安靜。
站在書案旁,青雀翻開了一疊紙,最下一張,是她不知何時練字所寫:
“勸君莫打枝頭鳥,子在巢中望母歸。”1
她記起來了。從去年冬月至今日,她已有兩個月餘沒見到母親妹妹。春節前,小姐便說讓她做妾,於是新年裡歸寧,她沒能隨行同去。還沒懷上身孕,她也不便提出,請母親妹妹來看她。
她當然想家了。
應是怕小姐看見,她把這張紙藏在了最下麵。
她還想起來,上一世的最後,在急著去見小姐前,她正看一首舊詩:
“孤雲與歸鳥,千裡片時間。念我何留滯,辭家久未還……臨水不敢照,恐驚平昔顏。”2
她早該看清,在這無望的人世裡,她隻是一隻鳥兒、一樣玩物、一個奴婢。
她的第一隻小鳥……她的女兒,是什麼時候來的呢。
回憶有些艱難。擦濕兩條手帕,青雀終於推測出了確切時間:
景和二十五年三月初十,她被診出已有身孕一個月餘。
那便是,早在她回來之前,女兒就已經在她肚子裡了——
“青雀!”
小姐的聲音響在門邊,青雀更加惶然不知所措,隻忙把練字的紙藏起來。白日不便閂門,霍玥已推開門進來。來不及掩飾,青雀滿麵的淚痕已被霍玥看在眼裡。一時間,霍玥心裡又酸脹起來:“青雀!”
她忙忙走向她,把她摟在懷裡,說出口的話比原本準備的更情真意切:“我沒怨你——”
青雀渾身僵硬,看小姐滿眼愧疚,真誠說著:“你都知道……我和二郎自幼就在一處,不比彆人,所以哪怕是你,我也一時沒想開,不是真在怪你。你怎麼就哭的這樣?”
青雀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
霍玥更緊地摟住她,連聲說著“彆傷心了”,又笑道:“我來,是有件好事要告訴你呢!二郎傳信回來,說他今兒請楚王,楚王竟應下了!約定了明日就來咱們家裡做客!阿彌陀佛——”
她雙手合十,真心實意期盼著:“隻要這事辦得好,那件事……說不定就能過去了。”
她滿心籌劃著明日筵席的安排,便沒有看見,青雀那比方才還驚恐得多的神色。
被刻意忘卻的記憶,總是需要一個引子讓人想起。
比如現在,青雀眼前,就清晰浮現了一個冷淡、疑惑,仿佛要剖開她心肝脾肺、仔細查驗的鋒銳眼神。
還有她跪在小姐麵前,哭著求小姐彆丟了她、彆把她送人的狼狽姿態。
是的,是的。擠在霍玥懷裡,青雀緊咬牙關,忍下冷笑和想要放聲大哭一場的衝動。
三十四歲的秋天,霍玥把她關在田莊,又在冬天要了她的命,並不是她唯一一次丟棄她。
即將到來的“明天”……有楚王赴宴的“明天”,這才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