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兒聽了一樁新鮮事,想來你也知道了。”她笑對蘇氏說,“二郎昨晚竟宿在江氏房裡了。我說呢,她怎麼又沒跟著來請安。”
她又笑道:“可憐我這二弟妹,既要這個,又要那個,什麼都舍不得,竟做出這些笑話來:讓自小的丫頭做妾,又不願意丈夫留宿,就掩耳盜鈴,索性不給人家換屋子!可防這個有什麼用?這才幾天呐,二郎就睡在那了。這若成了習慣,她怕不要哭的?”
“是。”蘇氏笑道,“我還聽見說,好像二娘子對江姑娘甩了冷臉,過後又去哄人了?”
“哈?”孫時悅真覺得有些趣味了,“他們倒玩兒得有意思!”
天已三更,終需一眠。
雖有滿腹心事,但伴著雨聲,孫時悅一夜睡得還算安穩。
次日起來,雨尚未停。
這並非出不得門的大雨,康國公府的兩個兒媳仍要卯時給婆母請安。今日又是休沐,宋檀也在。孫時悅仍在平常的時辰出門,隻是路上難免行得慢了些。到西北角時,看見二房夫妻已等在那裡,小夫妻倆肩並著肩轉身,好像方才在說什麼私語。
而他們的半個妾,江氏,穿著淡藕綢襖、雪灰裙子,獨自撐著一柄素色油傘,站得離她主子有些距離,在雨裡越顯灰撲撲的,隻有那一張垂著的臉,雖隻露出半邊,卻仍有動人心魄的美。
孫時悅喜歡美人,尤其是與她沒有利害關係的美人。江青雀是美。可她隻是丫頭時還罷,現在她是幫宋檀霍玥生兒子、與她搶爵位的侍妾,她再看她,便沒有以前那般好心情了。
婆母照舊是不能見人的,他們不過在院門外行個禮。
想到今日府裡會有的熱鬨,孫時悅越覺沒意思,直起身握住女兒就要走。
“大嫂!”霍玥慌忙喚出一聲,“請留步——”
“留什麼步?”孫時悅回身挑眉,“有什麼好說的?”
“這會兒又想起我有用處了?”她毫不遮掩不耐,“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六殿下雖有個表姐弟的名頭,到底隔著幾層,關係早遠了,並不比你們近,我們也不大有來往。再從出了那樁事兒,連我娘都不敢去觸黴頭,何況我!若要指著我和你們一起招待人,那更不能了。我孀居之人,連家宅內的事都不敢伸手,何況招待貴客這樣大禮。”
霍玥麵上紅了又白,正待忍氣再求一求,孫時悅留下一句,“宴請親王,還是交給二郎這樣活著的青年才俊吧”,直接就走了。
霍玥氣得目瞪口呆,連連跺腳。
宋檀忙從後麵扶住她,低聲勸道:“大嫂不應就不應,本也沒指望她。她心裡有氣,也難怪——”
“隻她心裡有氣、她有難處,我就沒有!”霍玥沒忍住高聲,“這事辦成了,難道她沒好處?她又想著爵位,又不出力,她就願意以後做了當家夫人,外頭還有一個開罪死了的親王嗎!她還咒你死呢——”
“小聲些……小聲!”宋檀急得捂住她的嘴。
“你放開我!”甩開他的手,霍玥也不等打傘的丫頭,扭頭就走。
看一眼母親的院子,宋檀跌足長歎,也隻能忙在妻子身後追上去:“玥兒,你先彆急——”
青雀當然也跟了上去。
她沒有提醒宋檀霍玥,他們吵鬨的聲音太大,確實驚擾了在佛堂裡靜修的夫人。
雨聲打著傘,木屐濺濕了裙擺。同樣的景象,“十五年前”,她當然已經經曆過一次,連孫大娘子和霍玥的爭吵,都幾乎一字不差,霍玥與宋檀的爭執,當然也與上次一般無二。
所以,她能確定“將來”。一天之內的“將來”。
隻要她的行動也與上次毫無二致,那這次,楚王也會同樣找到她、看向她、盯住她……目不轉睛。
她需要楚王看到她。
……
纏綿了一夜的雨,終究還是在正午之前停了。宋檀約定請楚王到府的時辰,正是午初。
霍玥著實鬆了口氣:雖說雨裡也能待客,或許還彆有一番意趣,隻是天陰沉著到底不美,不如晴天的好。
但,直到未初三刻,替霍玥守在後宅的青雀才見人送來消息:“楚王殿下到了!二公子和娘子已經把人請進來了!”
一時,又有人來專對她說:“公子和娘子已把人請進了照月亭。娘子說,讓姑娘緊盯著家裡,有什麼事,姑娘能處置的就辦了,若著實有大事不能辦的,姑娘也知道分寸。”
“去回給娘子,說:我都記著的,請娘子安心。”
青雀一如上次一般回話,字句無錯。
傳話的人走了,走在花瓣飄落的甬路上。路還有些濕,花瓣便也滾上了泥,青雀站起來,叫小丫頭掃淨石板。
她想護住小腹,又忙握緊手低頭,看自己身上衣裙正是上一世同一天穿過的,一件不差。
時辰快到了。
青雀坐不下去。幸好,留在後院的人不多,熟悉她的奶娘和大丫鬟全在霍玥身邊侍奉,餘下幾個丫鬟仆婦自己也不安著,隻會以為她是放心不下筵席上,所以才焦急。
微風輕搖,樹蔭轉動,日漸向西。
分明昨夜已將樁樁件件思索得清晰無比,她該怎麼做、怎麼說、怎麼行。可真看到預料中驚慌跑來的幾個仆婦,她的心還是驟然提到了喉嚨口。她想逃。她想自欺欺人。她想至少再安然過上幾年掩耳盜鈴的日子,而不是今夜就被當做一盤佳肴送到楚王刀邊,等待被享用,或是被丟棄,或是,死。
但她終究沒有逃。
她就站在原處,看幾個仆婦慌亂說著:“夫人知道楚王殿下來了!夫人要出去,沒人敢放,可也沒人真敢死命攔!”
康國公為楚王表叔、前嶽父,不便對楚王卑躬屈膝,更不能端著長輩的架子,早躲了出去。
孫大娘子也在早飯後出了門,不在府裡。
夫人雖被禁足佛堂,可她仍是一家主母,幾個奴婢如何能攔。
“這事,必得回給娘子了。”青雀看向院子裡所有的人。
箭在弦上。
落子無悔。
這是她自己找出的路。
“我這就去,你們跟我走。”她提起裙擺,“我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