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需要休息。
她的確有些東西想帶走。天亮回去整理,必然要見到霍玥的。
——霍玥睜眼直到天明。
宋檀同樣一夜沒睡。
青雀戌初離開,兩個時辰都不曾回來,也未聽得花園裡傳出哭喊求饒聲,還來了許多楚王府的侍女……想必他們的“美人計”是成了的。
既然成了,雖然不好立刻慶功,也理該高興些,放輕鬆些。
可直到月上中天,宋檀與霍玥,卻誰也沒有露出過笑意。
霍玥說,她是擔心青雀在受折磨。
宋檀說,他是擔心楚王收了青雀仍不滿足,仍會視康國公府為敵。
霍玥知道宋檀的話並非全然的實話,但她沒有戳穿。戳穿又有什麼意義?青雀很快就要走了,不再是二郎的女人了。不在眼前的女人,一個丫鬟、一個侍妾,二郎還會懷念多久?何況青雀還就在康國公府被楚王收用——作為男人,二郎當更不願意留下她。
她沒有去想,自己說出來的話,是否也摻了虛假。
三更時分,楚王離開了康國公府,當然沒有來向他們辭彆,甚至沒派人來傳話。他們更沒來得及去送。
守門的小廝說,楚王好像一個侍女都沒帶走,隻有幾個親衛跟隨。在花園附近守著的人也說,楚王還留了一多半親衛在。
所以青雀不出來,他們也不能去花園裡找,隻能等。
五更,宋檀該去上朝了。
他眼下泛青,心煩意燥,也隻能穿上官服。霍玥送他到院門,回到房裡,也隻能繼續等。
奶娘丫鬟端來清淡好克化的點心湯羹,她一口也吃不下,甚至隻是看一眼,都覺得反胃惡心,連聲讓拿遠些。
卯初三刻,霍玥不得不去給婆母請安。
雖然婆母昨日一場大鬨,險些壞了家裡的大事,可公爹沒發話,她做兒媳的,便隻能按時去請安,即便隻是在院外行個禮。
她匆忙出門,暗暗期待大嫂今日躲懶,稱病不來。她實是沒有精神應對大嫂的無理詰難了。
青雀正是這時回來的。
一覺安眠,雖隻睡了不到三個時辰,她卻已覺滿足,隻是軀體四肢難免還有些酸乏。七八個侍女簇擁著她走出花園,回來收拾行裝。雖然她們還不算相識,隻能說“相見”了幾個時辰,但因她已被楚王接納,所以,相比於共事五年的康國公府諸人,現在,她應與這些侍女更為親近。
所以,她回來的這一路上,才會如此安靜。
連霍玥的院落也如此安靜,隻有花樹自由盛放。
霍玥不在,奶娘衛嬤嬤也不在,玉鶯和紫薇都不在,最熟悉青雀的幾個人裡,隻有淩霄站在正房門邊,呆呆地望著她,似有言語萬千。
這院子裡所有人都知道她昨夜去做了什麼——向楚王獻上自己的身體。青雀可以忽略其他所有人的看法,羨慕也好嫉妒也好、鄙夷也好輕蔑也好,唯獨從小一起長大的淩霄她們,她有些不知如何麵對與道彆。
她先轉身去了後院,回到自己曾經的房間。
一切仍是她昨夜離開時的樣子:桌椅箱籠、筆紙書畫,沒有一處變動。侍女隻跟進來兩個,餘下都在門邊等候。為首的侍女輕聲詢問,是否要多叫幾個人進來一同整理行裝。青雀說不必。
“那是我的貼身衣服,帶走就是了。”青雀指向一個箱子,便走到書案邊,“還有幾本書、紙、幾件東西帶走,餘下都不必。”
書案內側放著一個木匣,裡麵是幾封她和母親妹妹來往的信。從六歲到現在,她與玉鶯幾人互送的禮物大多收在一處,有已經用舊的荷包,也有年幼時繡得粗糙的手帕,還有長大後有了積蓄送的鑲珠銀釵、瑪瑙耳墜、綠鬆石戒指。母親在她十五歲時用積攢的銀錢給她打的一對金鐲,妹妹領月錢後送她的玉戒指……也都從妝匣裡一件一件挑揀出來。
書隻帶用自己月錢買的幾本。寫過的字和畫好的畫,一並裝在空蕩的箱子裡。積攢的月錢和曆年的賞錢裝了一小匣,而霍玥賞下的紅寶金釵、嵌寶對鐲,還有許多名貴衣料首飾,都留在原處。
這就是她要帶走的全部東西了。
兩名侍女請她坐下歇息,仔細向箱籠裡放置書籍。
青雀便坐向床邊,最後打量她住過數年的這間屋子。
晨光亮起來,照進這間不甚寬敞的房間,照到了書案和書架上。寬隻兩尺的書架上其實磊著許多書,沒帶走的都是霍玥所賞。霍玥從前很喜歡賞她書籍筆紙,鼓勵她多看書,還會看她的字和畫,可惜她竟不能作詩。再後來,她做了侍妾,便更不再和霍玥提起讀書練字的事。
而不知從哪一年起,霍玥給她的賞賜裡,也再沒有了書籍筆墨這些東西。
上一世,好像從生下兒子起,她的人生,就隻剩靜坐在三間姨娘規製的屋子裡,練字、看書、作畫、看舊書、練字、做女紅、看舊書、反反複複地看舊書……直到女兒六歲,來看她時,給她帶了幾冊新書。後來,兒子也長大了,他們姐弟兩個,會輪流給她送新書、送筆、送足夠她練字作畫消閒的紙——用他們並不比她豐厚多少的月例。
這些還沒出現的禮物,也會隨著她的記憶,一起帶離這裡。
青雀的指尖悄悄伸向小腹。
她的孩子,不會再出生在康國公府,養在霍玥和宋檀手裡了。
“青雀?”霍玥的聲音出現在門邊。
青雀立刻收回手指。
“青雀,你在嗎?”霍玥的語氣柔婉低弱、帶著哀求,“這麼多年的情分,我還有幾句話想和你說,你讓我送一送你,好不好?”
兩個侍女停下手中動作,等待青雀的回應。
“請霍娘子進來吧。”青雀的聲音傳出房門。
霍玥眉頭一跳,心口泛起微妙的不適。
十五年來,青雀服侍她恭順忠心,開口必稱“小姐”“娘子”。甚至她已成婚五年,青雀也做了二郎的侍妾,可青雀情緒起伏不安時,還是會叫出她在閨中時的稱呼,“小姐”。
自然,誰家的奴婢也不敢當麵稱呼主人的姓氏。
可方才,青雀稱呼她為“霍娘子”。
——在楚王才收下她不過一夜的現在,甚至,她的人還在康國公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