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廢妃姓宋名權,十七歲大婚入府,次年十月,即生楚王長女,暫未起名,宮中府內親長仆從皆稱“大姐兒”。
大姐兒生於景和二十二年,比張孺人所出的大郎略小兩個月,尚不滿三周歲。以昭陽宮的權勢榮寵,多養一個孫女不過多開一間偏殿、多用幾個仆從,一應衣食供應更是不缺,彆說隻養一個,便是養上十個、全養到及笄成婚也養得起,雲貴妃卻一定要在長子才有一二分精神的時候提起這件事。
“她雖還小,身世曲折,在宮中一日,受到的關注,比尋常公主都大。”她不疾不徐和長子講明利弊,溫和的語氣中帶著些許不容置疑,“你父皇又常來,見你弟弟妹妹們,不可能不見她。多見一麵,就多一分情,那又是親孫女,還有太後的血脈,留她在宮中長了,於你不利。尤其人看你已與康國公府修好,不趁早給她找個合適的母親撫養,難免叫你父皇看你為父有瑕,更會叫人有機可乘,借她謀算你。”
這番話入情入理,楚王無可反駁,便應了聲“是”。
“那就看看你府裡誰合適養她吧。”雲貴妃自己坐下,令他也坐,思量著他幾個妃妾,“李氏位分最高,又是正經選秀賜下的人——”
“不妥。”楚王道,“她父親去歲升任山東提刑,父女書信往來頻繁,聽聞她常有驕矜之態。”
“心性既浮躁,便難保將來不會被宋家籠絡,沆瀣一氣。”雲貴妃便道,“她又有子,是不妥。將來新妃入府,也不好待她。”
“阿娘,且彆提新妃的事。”楚王道。
“你呀。”雲貴妃無奈,“難道你真一輩子不再娶了?”
但今日首要的是給大姐兒找好去處,選新妃的事可以延後再提。
側妃既不妥,下數便是三個孺人。
雲貴妃首先排除袁孺人:“袁氏不過你和宋氏賭氣請封的,才十七?恐怕年輕不知事。”
“阿娘隻當沒這個人。”楚王道。
“那張氏也不妥了。”雲貴妃歎道,“她幾人是宮人出身,讀書知禮,為人品行也未見大錯,偏和宋氏有過齟齬。張氏又有子,薛氏、喬氏與她情分深厚,交給張氏一人便是交給她三人,罷了。”
新入府的江氏被他們不約而同忽略,楚王府裡餘下的妃妾便隻剩一人:
“柳氏。”
“她一向沒有消息,雖是我選的人,我也不過選秀那一個月見過她幾回。”雲貴妃道,“那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你看她怎麼樣?”
片刻,楚王道:“就她吧。”
“也罷。不是她,也沒有彆的人選了。”事情解決,雲貴妃露出笑顏,“她父親正任禮部主事,她又有名位,知書達禮、安靜無爭,隻要你父皇滿意,便是康國公府的人也挑不出什麼不是。”
“這事,我來回稟你父皇。”飲下一口茶,潤了潤喉嚨,她問,“你今日來,是有什麼話?”
楚王在清晨入宮,正是有要事與母親商議:“去歲我辭了兵部尚書。近日恐父皇重提令我入朝之事,還請阿娘替我勸阻:隻說我年輕淺薄、有才無德,暫不宜為官任職了。”
雲貴妃沒有立時答應。
沉吟著吃完了半盞茶,她方道:“也好。”
“去年的事鬨得那麼大,舉國皆知,未嘗沒有你近年來鋒芒過勝的緣故。康國公府受人唾罵,你的名聲也不如以往。這倒說不準是好是壞。”她原本舒展的眉頭略微顰起,說話也更慢、更輕:
“這一年,陛下和太子似乎不如從前和睦了。陛下年將半百,太子正當而立,你我更當比從前謹慎——陛下對你的寵愛、將士對你的崇敬,太子也都看在眼裡。”
“是。”
“還有!”雲貴妃神色轉為嚴肅,聲音壓得更低,“去年我說你行事太急,殺宋氏還不算太出格,何至於連孩子也一並不留?便是恨極了,不能做得隱蔽些?你回我,‘我豈少這一兩個孩子’!可說完,你自己就怔住了。那時我看你傷心頹喪得太過,沒再問你,今日我卻要問一問。”
楚王默然盯了一會杯中茶湯。
“阿娘請問。”
“你是皇帝親子,天潢貴胄,年輕體健,是少不了妻妾、更少不了孩子。不論兒女,於你來說,都不算什麼稀罕物。”雲貴妃輕聲說,“可你都如此,陛下富有四海,難道又少子女承歡嗎?”
“是。”
“陛下登極二十六載,後宮嬪妃總不過二三十人,你活下來的兄弟便有十個、姊妹便有六個。即便你是當今天下少有的良將,你在陛下心中的分量,難道便比旁人重上幾倍?難道,能重過儲位……皇位?”她的聲音越發如輕風縹緲,“你當好自為之。”
楚王起身,謹領母訓。
“去吧。”雲貴妃揮了揮手,“我這也沒有早飯給你吃,你自便吧。”
“是。”楚王屈膝下拜。
“這一年,辛苦母親了。”
兒子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臨華殿外,雲貴妃仍然捧著那杯空了的茶,遲遲沒有放下。
直到親信女官在靜室外回稟,“陛下朝事已畢,向咱們宮裡過來了。”她才活了似的一動,忙把茶杯放下,擦了擦眼角的淚:“快,我要洗臉。”
宮女內侍們因這一句話動起來,清透的玉盆裡盛著半滿的水,幾乎毫無晃動被捧到雲貴妃麵前。
雲貴妃的手觸碰水麵,波紋頓起,水中的她好像回到了前一年,回到了她質問長子為什麼不等一等陛下聖裁的時候。
她問他,就算薑頌寧是他心中摯愛,就算他期盼了一年他們的孩子,可除了他們母子之外,難道在他心裡,朝局、名聲、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