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
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三座主殿從南到北依次矗立,氣勢雄峻峨峨聳峙。
含元殿即所謂的金鑾殿,乃皇帝大朝接見眾臣之所;宣政殿居中而建,係皇帝小朝與重臣議事所在;最後是紫宸殿,是皇帝的寢殿以及批閱奏章召見股肱大臣之地。
穿行宮中,馮靖神態沉凝一聲不吭。
李旦以為他是緊張所致,進殿前加意安撫一句:“馮將軍毋庸惶惑,天後於宣政殿召見,足見閣下已躋身近臣之列。”
馮靖最大的夙願是擊敗叛軍並借以重振少陵馮氏,然後了無掛礙重返未來,他從未想過要在唐朝攀龍附鳳飛黃騰達。
因為無欲則剛,所以他一點也沒緊張。
麵色凝重僅僅因為他還在想著趙芯,那貨雖是個話癆,卻是真正的生死弟兄。
麵對李旦安撫,他淡淡一笑,“多謝殿下提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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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墀之中,皇帝李顯盤膝佝僂在禦座上,神情晦暗膽顫心驚。
拓拓曾是他的親信,此際舉兵大舉來犯,搞得他心裡七上八下。
禦座前方,站著豐姿神鬢美若天仙的武則天。在她熠熠生輝的光環下,李顯一點也不顯。稍不留意,殿下大臣幾乎看不見當今皇上。
丹陛下方,兩排案幾相對分列。華麗的波斯地毯上,宰相裴炎和燕國公黑齒常相對踞坐於案首,工部及兵部尚書分踞在二人下首。
殿門外人影一閃,李旦和馮靖魚貫而入。
天後見狀微微一笑,沿著丹陛昂首驕視緩緩而下。
馮靖跟著李旦急步趨前施禮:“參見天後、參見皇上。”
唐朝的君臣之儀簡捷洗練,除大朝外,臣子覲見君主時僅稽首施禮即可,沒有滿清時代動輒便三拜九叩的窮講究,君臣奏對更沒有人格喪儘的“奴才”一詞。
武則天直接越過李旦,麵對麵凝視著馮靖,嫣然一笑:“璫璫的眼光果然不俗!”
此話含量豐富,馮靖原有的拘謹頓時一掃,他憨笑頓首:“謝天後!”
站在這個史上絕無僅有的偉大女人麵前,馮靖忍不住好奇,偷偷向她臉上覷去。
不料她正意味深長凝視著他。
兩人的眼神在空中輕輕一碰,略一糾纏,倏地分開了。
僅僅一眼的糾纏,馮靖便覺得天後很親切,像母親、也像姐姐。
天後莞爾、轉身,沿著丹陛緩緩而上,“豫王的奏折朕已閱了,二卿入宮前朕與在座的大臣已然議過,大家一致認為:其用兵方略和戰守之策殊堪大用!然為了慎重,特召馮卿進宮一論,目的是與諸大臣當麵共襄一二。”
武則天此時是“臨朝稱製”,故自稱“朕”。
臨朝稱製即掌攝一切朝政,包括對皇帝及朝廷的訓政。
實質上,此時的武則天便是大唐的無冕女皇!
馮靖聞言已完全明了:李旦的奏折篇幅有限,畢竟詞不儘意。所謂的共襄一二,就是讓自己將戰略戰術在廟堂中樞再詳解一番。
他一挺身子,昂然來到輿圖前,把整個戰略構想和戰術預案細細推演了一番。
進宮的路上,他把所有方略反複斟酌了多遍,以備天後和皇帝當麵垂詢,不太嚴謹的地方也都做了微調。
此時掰開揉碎了再講,自然行雲流水更為周詳,無論是行兵方略還是戰術細節,都進行了進一步的梳理優化。
馮靖胸有成竹侃侃而論,邏輯嚴謹聲若洪鐘,偌大的宣政殿內,嗡嗡回蕩著他的聲音,說到慷慨激昂處,不時還輔以沉雄有力的手勢,端的是器宇軒昂英風四流。
天後眸含讚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笑靨如花頻頻頷首。
講到最後,馮靖猛一劈手,來了個極漂亮的煞尾:“兵在精而不在多、將在謀而不在勇,叛軍若敢來犯,定教其死無葬身之地!”
闔殿之內鴉雀無聲,馮靖的餘音繞梁不絕。
俄,天後的聲音緩緩升起,“諸位愛卿,馮卿所論何如?”
宰相裴炎輕咳一聲緩緩開口:“馮靖所籌甚為周全,然具體手段似有些殘忍……”
他話未說完,天後便嗬嗬一聲轉向馮靖,“裴相之言,馮卿何解?”
馮靖沒想到裴炎會這麼講,一時感覺非常膈應!
他張口便道;“廟堂之上,國家利益高於一切!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和黎庶蒼生,我們可以不擇任何手段消滅來犯之敵!戰陣之中隻有你死我活,殘忍之說從何而來?”
“說得好!”天後極為讚賞。
她直視裴炎鏗鏗而問:“拓拓狼子野心欲壑難填,去年剛封其為汗,今日便謀逆反叛覬覦長安,此種豺狼仁義何在?以卿之意,難道我們要與叛賊來一場春秋義戰?”
李旦不甘寂寞適時補刀:“今春草原雪災,突厥牧草不濟牲畜大量死亡,我安北都護府奉旨撥出大批軍糧牧草予以賑濟。如今災情剛過,叛賊不思報效卻彎弓反射,此等作為與禽獸何異、殘酷之說從何而來?”
廟堂之上,宰相屬於協理陰陽的角色,有融合君臣思想、周全政務長短之職,時間一長就會養成一種僚習,也就是所謂的“宰相風範”。
裴炎的異議並非對戰策不滿,純屬習慣使然,他不那樣裝逼就顯不出他的宰相風範。
然眼下軍情如火卻如此膠柱鼓瑟,反而成了不識大體的矯情。
麵對天後和豫王反詰,裴炎頓時語塞,“這個……臣以為……”
見他唧唧歪歪還要裝逼,馮靖頓時如鯁在喉,索性一吐為快:
“當年我朝初創,突厥背棄與我之盟,悍然勾結隋朝餘孽及偽朝王世充之流,趁虛偷襲長安。若非太宗雄才大略,以京畿兩萬兵力唬退突厥二十萬大軍,長安恐早已毀於兵燮!綜上所述,目下之拓拓與當年其祖父乃一丘之貉,畏威而不知懷德、見利而罔顧大義!故臣以為,唯有大量殲滅叛軍有生力量,方能一勞永逸解決北庭之患!”
“畏威而不知懷德,見利而罔顧大義。”天後不由擊掌盛讚:“馮卿一針見血!”
至此,裴炎已尷尬至極差點尿血,一句硬屁也呲不出來。
黑齒常見狀急忙出來圓場,他謔地起身,兩米多的身軀鐵塔似矗在殿中,“啟奏天後,臣以為事起倉促而敵眾我寡,馮將軍所籌乃唯一製勝之道,舍此無它!”
天後會意,當即放過裴炎轉而問道:“黑老將軍,兵力選調得如何了?”
黑齒常貌似粗獷,禮數卻很周全,他低下腦殼又一稽首。
“啟稟天後,入宮前臣已奉旨知會兵部、戶部以及各有關衙門,已從京畿衛戍兵力中選調了三萬精騎,同時征調關中各州之府兵兩萬,加之在鄉退伍老兵一萬,共調集兵力六萬。眼下全體將士枕戈待旦整裝待發,隻等天後一聲令下!”
“老將軍果然風行雷厲!”
“謝天後!”
武則天緩緩走近裴炎,雲淡風輕道:“用兵之道如水在川,常行於當行,而止於不當行。裴相以為然否?”
裴炎臉一紅,“臣……臣附議。”
兵部尚書急忙站起,“臣也附議!”
“臣亦附議!”工部尚書說完又補了一句,“不過綠礬明礬皆產自江南,五日之內絕難運抵。”
天後目視馮靖,示意他表態。
若要製造液體炸藥,綠礬明礬缺一不可,且製造過程還需時日……略一思襯,馮靖果斷回道:“火油乃錦上添花之物,無礙戰局總體,倘路途遙遠不要也罷。”
武則天大袖一拂,“婉兒,擬旨!”
屏風後,上官婉兒儀態萬方姍姍轉出。
見馮靖正目不轉睛仰望著自己,婉兒嘴角微微彎出一抹笑意。
看得出來,她對自己的才名美貌相當自負。
武則天對李顯輕輕頷首,“宣旨吧!”
聽到天後懿旨,李顯手忙腳亂直起身子,有氣無力連下了三道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