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特斯被噎得啞口無言,安德烈則爆發出劇烈的大笑,拚命捶打著自己大腿。
……
執勤結束後的溫特斯沒有和安德烈一樣徑直返回自己的帳篷,而是拐了個彎去了軍械庫。
一支軍團就是一個小型社會,不僅有軍人,還有各種各樣的工匠,例如鐵匠。
這些工匠都有軍籍,一些是全職工匠,例如軍械處的鐵匠和槍匠,他們負責修補軍械。
另一些事屬於擁有特定技藝的士兵,這類士兵因為身兼木匠、泥瓦匠等職責,可以不必參加重體力勞動,薪水也比普通士兵更高。
所以無論什麼時候,擁有一技之長的人都更有用,哪怕是在軍隊裡也是如此。
軍械庫的槍匠看到溫特斯走過來,立刻從櫃子裡取出了一柄古怪的短銃,恭敬地雙手遞給溫特斯:“長官,您要的槍我改好了。”
安托尼奧給溫特斯的那柄精美的簧輪槍還沒等實戰,就被連同溫特斯的盔甲、佩刀一起掉進了赤硫灣的海底。
等溫特斯一行人歸建後,他雇了幾個人下海打撈。然而這次他再沒有之前的運氣,幾個潛水好手在水下摸了一天,什麼也沒摸上來。
那柄精美華貴的簧輪槍算是徹底丟了,讓溫特斯想起來就肉痛。安托尼奧聽說這件事之後,把那一對簧輪槍中的另一把槍也給了溫特斯。
不過溫特斯有一個新想法,一個比簧輪槍更便捷的想法。
接過短銃,這把短銃看起來就是普通的短槍,然而在點火孔邊上卻什麼也沒有,沒有掛火繩的杠杆,也沒有簧輪的機括。
光禿禿的,隻有點火孔和火藥槽。
這便是溫特斯從與那名疑似是宮廷法師的人戰鬥中得到的靈感。
之所以說疑似,是因為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證明那人的身份。溫特斯確信那個吟誦古帝國語的麵具人一定是一名魔法師,很可能就是傳說中的宮廷法師。
然而安托尼奧和溫特斯在一具燒焦的屍體前麵麵相覷幾分鐘後,卻發現這具焦屍什麼也說明不了。
沒有任何信物、標誌、特征,隻有一張鐵麵具沒被燒壞。
主權戰爭中,塞納斯聯盟軍沒能擊斃、俘獲、勸降任何一名宮廷法師,哪怕安托尼奧相信自己外甥沒有說謊,他也沒法指著這具屍體說這就是宮廷法師。
安托尼奧隻能讓溫特斯先不要聲張,把這具屍體送去魔法作戰局解剖,他也會用其他渠道想辦法找出這個匿名魔法師的身份。
而事後複盤時,溫特斯才想通那人究竟是如何讓被釘死的大炮正常使用——他一定是使用了某種強力的類似燃火術的法術,隔著炮管引燃了炮膛中的火藥。
這樣,不需要明火,也能夠發射炮彈。
他自己嘗試了一下,隔著封閉金屬點燃火藥非常困難,魔力似乎很難穿透金屬,然而並不是不可行,隻要魔力夠充沛就可以。
想到這裡,一個點子出現在溫特斯的腦海中——或許可以把這個思路運用在火槍上。不一定需要隔著槍管點燃火藥,隻要使用魔法代替明火就可以了。
所以,就有了這把定製的短銃,不過具體使用效果如何,還有待溫特斯做進一步的測試。
確認槍匠按自己的要求做好了短槍後,溫特斯把一袋銀幣放在了槍匠桌子上。
“不不不,可不敢要這個,我已經有一份薪水了。”槍匠誠惶誠恐地連聲推辭。
“你的薪水是你為軍團乾活掙的,這把槍是我以私人名義定製,不是一碼事。這錢不光是買你的勞動,還買這把槍的物料,收著吧。”
槍匠這才收下了錢袋,訕訕地說:“其實也沒費什麼事情,把普通槍管鋸斷,再做一個更輕巧的槍托。不過連點火的裝置也沒用,我實在想不通您要怎麼使用這把槍……”
溫特斯微笑著說:“我自有用處。”
他用麻布包起槍,回到了自己的營帳。
營帳外,一個黑瘦的人正在等著他。是戈爾德,“好運”戈爾德,曾經的海盜船長、死囚槳手,以及溫特斯能在赤硫島上死裡逃生的最大功臣。
當戰況危急時,維內塔海軍可以釋放囚犯槳手,並向他們分發武器。隻要囚犯槳手們參加戰鬥,且在戰鬥後回到崗位沒有逃跑,當戰爭結束後就可以抵消罪行恢複自由人的身份。
戈爾德在燈塔港海戰之後就已經恢複了自由人的身份,那個遞了一袋水給溫特斯的金獅號船員就是他。
而現在,他是來辭行的。
“大人,我要離開這鬼地方了,坐最近一班通信船去海藍城。”戈爾德咧開嘴露出了一口金牙——被雷頓敲掉的牙齒已經都被換成的金的,他笑著說:“你們維內塔海軍看在您給我寫的表功信上,提前讓我恢複自由了。我來和您道個彆。”
“現在就要走嗎?你要去哪?”溫特斯有些驚訝,連忙請戈爾德進營帳說話。
戈爾德卻沒進去,恭敬地站在營帳外麵說:“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去哪,反正我又是自由人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離開這裡也好,你沒必要參加到這場戰爭中來。”溫特斯有些感慨地說,他抓過一張紙條寫下一個地址遞給了戈爾德:“還記得我們找到的那個胖子船長嗎?就是你我的那個老熟人,駕駛你的好運號回海藍結果又遇到了海盜,被賣到紅鬆莊園當奴隸的那個胖子?還記得他嗎?”
戈爾德接過了紙條,有些迷惑:“唔,好像……大概還記得……”
“我說過要送你一條船對吧?”溫特斯大笑著說:“那個胖子欠我一個很大很大的人情,所以把他的賊鷗號便宜賣給我了。正好我母親還給我留了一小筆遺產,買得起。你到這個地址去找他。賊鷗號現在是你的了,戈爾德船長……不過這次彆再去當海盜了。”
戈爾德大吃一驚,手裡的紙條都險些沒拿穩掉,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眼睛有些泛紅。
“千萬彆說‘謝謝’,也千萬彆哭,這是你應得的。”溫特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趕緊打趣道:“不過你要是再去當海盜,再碰到我,那咱們還得再乾一仗。”
“大人,您覺得我運氣如何?”戈爾德沒有接話,卻問了一句毫不沾邊的話。
“呃……”這個問題還真把溫特斯問住了,他想了好一會才回答:“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你的運氣還真是非常之好……碰到雷頓和我們算是不幸,然而即便如此一整船海盜隻活了你一個人,這也算是天大的運氣了……”
“沒錯,我也是這麼覺得。我的運氣一直很好,所以我是好運戈爾德。然而有一個人的運氣比我還好,所以撞上這個人時,我的好運氣就沒用了。你說這個人是誰?”
“……你說的不會是我吧?”溫特斯有些莫名其妙。
“沒錯,大人,就是您。我在金獅號的甲板上想了很久才想通,運氣這個東西是相對的,一個人的幸運可能就是另一個人的不幸。碰到比我運氣還好的人,那我的好運就變成了厄運。您就是那個比我運氣還好的人,所以我在赤硫島上才會跟著您走。”戈爾德堅定地說:“所以以後如果再撞到您,我就直接投降。”
說完,戈爾德頷首致意,一轉身瀟灑地走了。
溫特斯愣了一會,回到了自己的帳篷,開始繼續寫一封寫了兩天也沒寫完開頭的信。
來自海藍城的補給船不僅送來了補給,還送來了家信——當然隻是軍官的家信,士兵沒這個待遇。
在伊麗莎白的信封裡,溫特斯意外地發現了其中夾著另一封信,安娜的信。
他迫不及待地打開安娜的信,信中並沒有說什麼特彆的:她和她的妹妹又大吵了一架、她想學雕刻然而母親堅決不許、家裡一位老仆人離開了、海藍現在正流行一種北邊來的新麵料……
這些內容都沒有什麼特彆的,隻是安娜的日常瑣事,但不知道為什麼,溫特斯讀到這些內容時卻恍如隔世。
雖然雙手已經沾滿鮮血,但溫特斯從沒因為自己殺掉的人而困擾過,一次也沒有。在他看來殺了便殺了,死在他手上的人皆有取死之道。
然而第一百人隊的那些士兵,那些被釘在木樁上的士兵,那些跟隨他在密林中逃亡的士兵,那些在逼仄的走廊浴血廝殺的士兵,溫特斯卻總能在夢中回憶起他們的麵容。
“聖馬可大教堂正在翻修,請了許多畫家和雕刻家來,等你回來了我們一起去看好不好?蒙塔尼先生,你現在又在哪裡呢?你又在做什麼呢?你為什麼不給我寫信呢?給我回信吧,我對你幾乎一無所知,給我回信吧。”信的末尾,安娜這樣寫道。
溫特斯很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安娜,告訴她自己被困在赤硫島時明明無時無刻不深陷恐懼中,卻仍然要在眾人麵前擺出自信十足的樣子,告訴她自己看到那些被侮辱的遺體時的憤怒,告訴她自己對孔泰爾和他身後之人的憤怒,告訴她那些闖進他夢境中的亡魂……
他想了很多,卻一個詞也寫不出來。
最後,他提筆寫下:“我很好,吃得好,睡得也好,也許我真的是運氣很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