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裡斯家的屋簷下,原本足有一人高的乾柴堆現在已經空空如也。
突然聽到了一個腳步聲,嚇得鮑裡斯打了個寒顫。
聲音越走越近,鮑裡斯聽出來的不是男人沉重的腳步,而是婆娘輕巧的步子,他這才放下了心。
是他的妻子瑪麗婭回來了。
聽見腳步聲到了門口,不等娘們敲門,鮑裡斯便搶著把院門打開,慌忙問道:“回來了嗎?”
“唉呦天呐,嚇死我了!回來啦,回來啦。”瑪麗婭被嚇了一跳,喘了口氣埋怨道:“你倒是先讓我進去呀。”
鮑裡斯趕緊讓婆娘進門。
村子裡的莊稼漢們這幾天都提心吊膽,鮑裡斯也是如此。
前些日子村子裡來了兩個騎馬老爺,帶著幾十個凶神惡煞的侍衛,把莊稼漢們叫到一起,說要招人去修路。
老爺來的時候鮑裡斯就沒敢去村廣場,他當然更不敢去“修路”。
雖然一天給五個銀角子讓他很心動,可誰知道是不是在騙人?男人們都擔心去了就再也回不來,所以根本沒人敢去。
鮑裡斯雖然沒讀過書,但他不傻。他很清楚既然村裡沒人去港城,那麼兩位騎馬老爺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所以鮑裡斯這幾天連睡覺時枕的都是乾糧袋。
就現在,在屋子裡麵,門邊上,打包好的乾糧和衣服就放在那裡。
他已經做好了隨時逃跑的準備,一旦婆娘帶回來的是壞消息,他會立刻跑進島上的林子裡,躲到風頭過去再說。
可誰知今天那兩位老爺又來了,不過這次來沒帶侍衛,隻說是要買乾柴。
而且是用莊稼漢做夢都想不到的價格買乾柴。
鮑裡斯心動了,然而他留了個心眼,沒有自己去賣,而是讓自家婆娘去賣。
家裡的乾柴換來的六枚銀幣現在就揣在他懷裡,在最貼肉的地方放著,銀幣硌著肋骨的觸感提醒鮑裡斯他不是在做夢。
乾柴買了一大堆,光靠兩位老爺可搬不動——老爺當然也不可能親自乾這種粗活,於是兩位老爺又想在村子裡雇幾輛大車把柴禾送回港城去。
這下可讓許多人犯了嘀咕,在村子裡賣柴禾是一碼事,跟著老爺去港城是另一碼事。
見沒人應募,兩位老爺為這趟活開了個令人難以想象的價格,而且隻雇五輛大車,多了不要。
鮑裡斯又心動了,他家裡有一輛大車……也有一頭騾子……然而他還是害怕,沒敢去。
最後兩位老爺從附近的紅鬆莊園卡爾曼老爺那裡雇了兩輛大車,卡爾曼老爺還派了他的貼身男仆親自趕車。
見卡爾曼老爺都不怕,村子裡的一些男人心思活泛了起來。
兩個平素大膽的莊稼漢和曾被卡爾曼老爺醫治過的老跛子鼓起勇氣,把自家大車趕了出來,湊足了五輛大車,載著滿滿的乾柴,往港城去了。
鮑裡斯對同村那三人頗為不屑,他不信天上會掉餡餅,老爺買乾柴肯定隻是為了把人騙走。
看著大車隊消失在道路儘頭,鮑裡斯心想:“還是我聰明,不貪心,吃了魚餌就跑。哼哼,那三個傻瓜,怕是回不來了。”
然而他又有些患得患失,仿佛心裡多了一個刺,刺得他又癢又搔不到,他不禁想:“萬一這次真的是天上掉餡餅了呢……萬一呢……我是說萬一呢?萬一老爺沒騙人呢?”
所以一下午的時間,鮑裡斯都抓心撓肝、坐立不安地在家裡等著,他又希望能等來好消息,又希望能等來壞消息。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天色漸黑的時候,他聽到了路上大車嘎吱嘎吱的聲音。
鮑裡斯急切地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還是留了個心眼,讓自家娘們去打聽消息。
婆娘們有自己獨有的消息渠道,而且非常靈通。
鮑裡斯則守在家裡,如果老爺領著兵來抓人,他立刻翻牆就跑。
“都回來了嗎?”鮑裡斯緊緊抓著妻子的胳膊,瞪著眼睛問道。
“哎呀,你抓疼我了。”瑪麗婭甩開丈夫的手,答道:“都回來啦,老跛子、村西邊克裡夫家的倆兒子,都回來啦。”
“你確定?”鮑裡斯不敢置信。
“我親眼看到他們的呀,老跛子彆提多得意了。兩位老爺親自護送他們回來,賞了每人兩枚金幣……天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金幣。還多賞了他們一瓶好酒和兩匹紅布。”瑪麗婭伸開兩隻胳膊比量著:“很好的紅布,很好很好,我都沒見過村裡誰穿過這麼好的料子……”
當妻子興致勃勃地講著自己看到布料的時候,鮑裡斯感覺胸口一涼,仿佛失去了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
用家裡的柴禾換來六枚銀幣時的喜悅變得微不足道,被更大更重的沮喪感所吞沒。
鮑裡斯隻感覺腳步虛浮,險些跌坐在地上。
“當家的,你怎麼啦?”瑪麗婭察覺到了丈夫的異樣,她小心翼翼地看著丈夫,語氣中滿是擔心。
“哎呀!哎呀!”鮑裡斯懊惱地把懷裡的六枚銀幣抓出來摔在地上,年輕的農夫扯著自己的頭發、使勁捶打著自己胸膛和大腿:“哎呀!哎呀!!”
瑪麗婭慌忙把六枚銀幣從泥土中撿了起來。瑪麗婭雖然淳樸,然而也隱約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她抱住鮑裡斯不讓丈夫捶打自己:“當家的,彆這樣呀。咱們不是還有六枚銀幣嗎?天上哪有這麼好的事呀?我不要那紅布,咱們有這六枚銀幣就夠了,我心滿意足啦……”
然而鮑裡斯依然懊惱地重複著:“哎呀,哎呀。”
天色很快就完全黑了下來。
燈油很貴,夜生活在這個時代是一種奢侈品,所以天一黑農家便紛紛休息。
原本沾枕頭就打鼾的鮑裡斯今晚卻異常安靜。
瑪麗婭躺在床上,聽著丈夫沉重的呼吸聲,知道丈夫顯然沒睡著。
她故意岔開話題,問道:“欸,當家的,你說為啥卡爾曼老爺也要派大車跟著去呢?卡爾曼老爺家可有的是錢呐。”
鮑裡斯正在煩躁,聽到妻子的問題,自詡三葉村中最聰明的他很通了為什麼,他不耐煩地答道:“卡爾曼老爺家被抄家了,你不知道?紅鬆莊園的奴隸都被維內塔的老爺搶走了。嗨,現在卡爾曼老爺也沒錢啦……行了,睡吧睡吧。”
瑪麗婭摸索著握住了丈夫的手,輕輕說道:“咱們不必羨慕人家,咱們有房住、有飯吃不是很好嗎?而且我們今天也白得了六枚銀幣呀?咱家什麼時候有過這麼多錢呀?我有你就夠了,那兩匹紅布又有啥用呀?”
鮑裡斯悶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那兩個維內塔老爺說,還要招人去港城修路,不過這次隻給兩枚銀角子一天了,但是管飯。”瑪麗婭絮絮叨叨地說著,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了半睡半醒的囈語:“……不過……那還真是很好很好的紅布呢……”
鮑裡斯甩開了妻子的手,憤憤地朝著和妻子相反的方向轉過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