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不是說她不受歡迎,正相反,米切爾夫人受歡迎極了。鎮上的每一個人都愛她,但每一個人都多多少少有點怕她。
這種情感就像是麵目醜陋的凡人麵對美麗聖潔的天使而自慚形愧。
杜薩女人們都有一種奔放而生機勃勃的精神,她們會熱烈地和小夥子們跳舞,挽起袖子擠奶,像男人一樣揮鞭驅趕大牲口,用最粗鄙的話回敬調戲。
但米切爾夫人是截然相反的氣質——溫特斯說不清楚——那是一種高貴、矜持但不傲慢的氣質,讓人望而生畏,不敢輕辱。
哪怕是最粗野的杜薩克在米切爾夫人麵前也會主動摘下帽子,最懶惰的長工在米切爾夫人麵前也會變得規矩。
米切爾夫人的語氣總是溫柔和熙,神色也總是平靜沉著。但從她嘴中說出的話語勝過吉拉德的一百句大吼,讓所有人都心甘情願地聽從。
暴君和富豪也有類似的本事,但米切爾夫人不是靠威逼和利誘,身邊的人們為她所折服完全是出於尊敬。
不僅杜薩克們尊敬她,農夫們也尊敬她,就連新教徒也對她抱著同樣的敬意。
而敬意來自米切爾夫人無可指摘的禮節和能力。自住進米切爾莊園以來,溫特斯還沒見過米切爾夫人失禮的模樣。
米切爾夫人手邊時刻都放著針線活,即便在看賬冊時也是如此;她脊背永遠是挺直的,仿佛生下來從沒有彎過;神情也總是平靜淡然,哪怕是聽到再大的壞消息時也一如往常。
溫特斯能感覺到:在米切爾夫人溫婉的外表下,是鋼鐵般堅韌的品性。米切爾夫人雖然是一位女士,但讓人情不自禁地敬畏。
以至於溫特斯竟不時會生出一個十分冒犯吉拉德想法:一個杜薩克究竟是如何娶到米切爾夫人這等高貴女子?
“少尉。”米切爾夫人向溫特斯頷首致意。
溫特斯緊忙回禮:“夫人。”
“恰好瑞德神父也在。”米切爾夫人溫文爾雅地向老修士頷首致意:“我們夫婦二人有件苦惱事,還希望能得到兩位的智慧。”
瑞德修士一改散漫,正色道:“您請說。”
米切爾夫人看向吉拉德輕輕點了點頭,隨後娓娓道來。
米切爾夫人的心病不是旁的,正是米切爾夫婦的獨子皮埃爾·吉拉德諾維奇·米切爾。
在皮埃爾之前,米切爾家夭折過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在這個時代並不算稀奇。
所以當皮埃爾出生後幾乎得到了米切爾夫婦全部的愛。莊嚴沉靜的米切爾夫人對待兒子時滿是慈愛溫柔,吉拉德更是對兒子寵溺有加。
在皮埃爾麵前夫婦二人都沒法拿出嚴厲的家長態度,這也導致皮埃爾幾乎是不受控製地成長。
米切爾夫人對於兒子的期望當然不隻是一名杜薩克,但皮埃爾卻更多繼承了父親粗獷、野蠻、暴躁的杜薩克性格。
這一點從皮埃爾很小時就體現了出來,為此米切爾夫人傷透了腦筋。但吉拉德從不以為然,總是大笑著抱起兒子誇他流淌著杜薩克的血液。
待到皮埃爾十歲時,米切爾夫人想送兒子到位於帕拉圖首都諸王堡的文法學校讀書。
小杜薩克當然寧死不從,這一次米切爾夫人拿出了家長態度,強行把皮埃爾送到了諸王堡。
可沒想到不過兩個月,文法學校便把小皮埃爾又送了回來,理由是“我們管不了也教不了這個孩子”。
因為被罵是“韃靼人”,小皮埃爾打傷了數名同學,打折一條胳膊,最後還燒了一棟畜欄。
米切爾夫人把兒子訓斥了一通,可吉拉德卻偷偷告訴兒子做的好。
就這樣,接下來的幾年裡,皮埃爾輾轉帕拉圖境內的每一所文法學校,甚至還去過神學院和法律學院。
但多則三、四個月,少則一、兩個月,小杜薩克就會被開除送回家。到最後在帕拉圖共和國,皮埃爾竟沒有學校可去了。
對於吉拉德而言,兒子馬騎得好、膽子夠大、跳舞跳得輕快、喝酒像個男人,就是一名頂棒的小夥子,他對兒子並無過多期望。但米切爾夫人並不希望兒子成為一名隻懂得揮舞馬刀的杜薩克。
而隨著皮埃爾年齡漸長,吉拉德也逐漸理解了妻子的憂慮。
杜薩人男丁生下來就必須要終身服役,吉拉德深知行伍生涯的危險,更知道服役的杜薩克有家不能回的痛苦。
但杜薩克的終身兵役和財產多寡無關,即便家中擁有再多土地、即便不需要授田,男丁到了年齡也一樣會被征召入伍。
唯一能避免被征召的辦法隻有取得公職或神職,但皮埃爾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升學了。
等再過幾年皮埃爾到二十歲,他就不得不離開米切爾莊園去服六年的一期兵役。
說完了事情的緣由後,米切爾夫人猶豫地問:“蒙塔涅少尉,請恕我冒昧……您覺得皮埃爾可以去陸軍軍官學院上學嗎?”
米切爾夫人對於知識和文化的態度證實了溫特斯的直覺:愛倫·米切爾並不是杜薩人。皮埃爾不是一個杜薩人的名字,愛倫更不是。
隻不過雖然擁有一個非杜薩人的名字,皮埃爾骨子裡還是一個杜薩克。
溫特斯歎了口氣,誠懇地答道:“夫人,皮埃爾現在去報考陸軍軍官學院恐怕已經有些晚了。因為絕大部分軍官生都是九歲就進入陸軍幼年學校讀書。”
隨後溫特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詳細地說明了陸軍的辦學和升學製度,以及外部入學的難度。
這些東西對於知道的人而言不是秘密,但對於不知道的人而言就像被鎖在鐵櫃裡。
聽著溫特斯的解釋,米切爾夫人的神色越來越黯然。
“[賽利卡語]可憐天下父母心。”老修士也歎了口氣,對米切爾夫婦說道:“如果兩位想讓皮埃爾上神學院,我倒是可以推薦。但神職人員要立“貧窮、純潔、服從”三項誓言,不可以擁有合法後代……我可以幫忙,但兩位也得想清楚,更得小米切爾先生本人願意才行。”
米切爾夫人神色黯淡,她不失禮貌地感謝溫特斯和瑞德修士,有些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溫特斯還是第一次看到米切爾夫人心神動搖的模樣,他和老修士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歎息。
吉拉德也變得沉默傷感,勉強打起精神繼續照看烤坑。
夜,仍在繼續。
直至第二天清晨,熏烤一整夜的整豬才出爐。
豬皮被烤成了漂亮的橘黃色,帶著一點焦黑。肥美多汁的肉已經和骨頭分離,肘子輕而易舉就能從整豬上取下,肋骨和脊骨自己從豬肉裡滑了出來。
正如謝爾蓋所說,不光是米切爾莊園裡乾活的人們,其他莊園的人也聞訊趕來享用美食。
除了烤肉外,米切爾莊園裡醃菜、新鮮果蔬、甜啤酒、麵包也無限量供應。
人們或是用麵餅包裹切碎的肉糜和酸黃瓜吃,或是用豆子和蔬菜搭配著大塊豬肉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吃法,每個品嘗到烤肉的人無不交口稱讚。
公教徒、新教徒和杜薩克,這些彼此相互仇視的人摒棄了身份、宗教差異,坐下來一起享用食物。
對於沒有親身經曆過這一幕的人而言,簡直是無法想象的場景。
吉拉德靠在樹上啜飲甜啤酒,看著正在享受烤肉的眾人,臉上全然是滿足的神色。
不光是吉拉德,當溫特斯看到人們高興地品嘗著他和杜薩克們一整夜的勞動成果時,同樣心中也油然而生一股滿足和自豪感。
吃飽喝足後,煙草收獲季繼續。
回到房間的溫特斯感覺隻睡了很短的時間就又被叫醒。他看向窗外,太陽已經西斜了。
小米切爾女士正在怯生生地敲著房門:“蒙塔涅先生!有人要見您!”
他整理好儀容跟著小米切爾女士一路走到莊園正門,有一隊騎兵正等在門口。
來者穿的不是維內塔軍服,溫特斯下意識把手伸向腰畔,但那裡什麼也沒有——他的佩劍還在鐵匠鋪。
為首的身穿校官製服的騎者看到溫特斯,拍馬迎麵而來。
“你就是狼屯鎮的派駐軍官?”校官的語氣十分不善。
“沒錯。”溫特斯不卑不亢地回答。
校官二話不說,正手一鞭狠狠抽在少尉的左肩上。
“啪”的一聲,猝不及防的溫特斯被打得一個踉蹌,小米切爾女士忍不住發出尖叫。
校官又反手一鞭抽向眼前的少尉,但下一秒鞭子卻脫了手。
溫特斯死死拽著鞭梢,猛一發力把馬鞭從校官手裡扯了下來。
“你想乾嘛?”蒙塔涅少尉的眼中都快冒出火來,他再也壓製不住心中的怒氣。
此刻他的腦海中竄出一個瘋狂的念頭:殺光眼前這隊騎兵,搶下他們的馬逃回維內塔。
“嗬,還有點脾氣。”校官甩了甩手腕,冷笑著問:“任憑走私販子通行防區,你該當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