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讓卻在萬籟俱寂的夤夜時分,悄然返回貢院;
神不知鬼不覺地取出其中兩份卷紙,而後親自奔赴崇仁坊北街,由偏門進入某位貴人的府邸。
“……何以斷言邱慕陽乃此等舞弊之徒?蓋因其解牒為人遺失。
“依國法而論,無有解牒者不得參與省試。
“若邱慕陽之考卷現於禮部,則其舞弊之行無疑矣。”
李德裕逐字逐句看完手中這篇彆具一格、並非傳統意義上的策論後,拿起桌上第二份卷紙。
赫然寫著邱慕陽之名。
這位久經官場風雲的老人緩緩搖了搖頭,抬眼望向麵前跽坐的禮部侍郎,問:
“那又如何?”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唐朝科舉製度之積弊,早已根深蒂固。
即便今朝嚴懲了邱慕陽舞弊一案,又能於大局有何裨益?
何以值得禮部侍郎親身涉險,乃至當朝宰相興師動眾,特為此人施以重罰?
“台輔,邱非其本姓,而是諧音化名。”
李景讓言辭之間,意味深長:
“經查,此人本姓仇。”
仇?
仇慕陽……仇?
李德裕聽聞後,腦海瞬間閃過一些念頭。
他猛地站起身來,驚問道:
“你是說,此子是仇士良的族裔?”
提起宦官亂政,民間百姓往往隻知秦代趙高、漢代十常侍能指鹿為馬、權傾朝堂。
卻不知大閹宦仇士良,有過之而無不及。
甘露之變中,他將唐文宗軟禁,一舉殘殺四位宰相,把控朝政,使皇帝徹底淪為傀儡。
待到唐文宗病危,楊嗣複建議太子李成美監國,仇士良卻矯詔改立潁王李炎為皇太弟——即當今聖上。
聖上即位後,仇士良唯恐先帝血脈反撲,竟喪心病狂地將太子李成美、安王李溶以及貴妃楊氏等皇室成員屠戮殆儘。
身曆六朝,仇士良殺害二王一妃四宰相。
其權勢之盛,手段之狠辣,十常侍等奸宦與他相比,簡直提鞋都不配。
“閹狗好膽!”
李德裕怒目圓睜,氣得胡須亂顫,猛地一拳砸在墨案之上:
“真當大唐是他的家天下了!”
雖說,當今聖上與其兄文宗皇帝一樣,都是被宦官集團擁立登基。
可此時的聖上,卻比當初的文宗大十來歲,城府閱曆顯然要深厚許多。
可謂沉毅有斷,喜慍不形於色。
去年九月,聖上便繞開仇士良,將他李德裕征召回朝,就任中書侍郎、同平章事。
此舉無疑表明,聖上存有擺脫宦官鉗製、重振朝綱的宏圖大誌。
除為君分憂之外,李德裕這個宰相所能行使的權力大小,取決於能從宦官手中奪回多少。
於公,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他必須與仇士良這類權宦鬥爭到底;
於私,文臣的抱負與自尊,也絕不允許他向仇士良低頭。
吏部侍郎李景讓對此洞若觀火,所以才會在今年二月的省試期間,格外留意各種細微之處。
他先向李德裕講了黃舉天嗬斥集閱官索賄,贏得清流之名的義舉,然後鄭重說道:
“台輔若欲對仇士良發起攻勢,不妨由此入手。
“此子既有剛正直言的清名,又是揭發仇士良族裔科舉舞弊的人證……還是商賈出身。”
李德裕思慮良久,頷首點頭:
“確是一把恰到好處的刀。”
縱使事態不順,也能相對輕鬆地大事化小,用後即扔。
不至於像甘露之變那般,落得個無可挽回的慘烈下場,逼得仇士良狗急跳牆、全力反撲。
“那便將黃舉天、邱慕陽一同點為今科進士。待殿試之時,再看雙方如何出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