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青蒿素的製取工作後,黃舉天倒頭紮進臥房,睡了整日。
當他再次睜眼時,李景讓已坐在桌前,提筆寫一份文書。
“醒了?”
李景讓隨手將茶水推至學生麵前,目光仍專注於紙上的字跡。
黃舉天接過茶杯,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低聲問道:
“先生何時回來的?”
“剛剛。”
黃舉天低頭瞥了眼,發現李景讓麵前已擺著一份寫好的文書。
而他正在謄寫的那份,內容幾乎一模一樣,隻是結尾處的人名順序略有不同。
已寫好的那份,黃舉天位列首位,盧鈞次之,李景讓居末。
正在書寫的那份,則將黃舉天與盧鈞並列首功,李景讓次之,末尾還多了一個名字——王弘業。
“王弘業……可是瓊州王刺史?”
李景讓點點頭,輕輕吹了吹紙上未乾的墨跡:
“你酣睡之時,王刺史已抵達州府,派幕僚召你我前去,商議治瘴。”
說罷,老人抬起頭,目光中夾雜著幾分責備:
“豎子。”專挑老夫不在的時候,鬨出這麼大的動靜。
“製取新藥宜早不宜晚,先生莫怪。”
李景讓哪會真的責怪他?
彆看嘴上訓斥,眼中已流露出讚許之色。
又想起方才李老仆對他簡單提了青蒿素的製法,心中疑惑未解,問道:
“此法早在葛洪《肘後備急方》中便有收錄……當真是西域醫術?”
黃舉天笑著搖頭:
“中體西用,不足為道。”
李景讓心中一震。
他愈發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不僅才華橫溢,更有超乎常人的眼界與胸襟。
即便是隨口總結的經驗,也仿佛蘊含著某種大道至簡的智慧。
隻是,當今世界,大唐仍是首屈一指的強國;
李景讓雖為黃舉天的話所觸動,心中卻也不免生出幾分複雜情緒。
他沉吟片刻,緩緩說道:
“中體西用……此言倒是精辟。
“隻是我大唐以天朝上國自居,向來以教化四方為己任。
“若論醫術,更是源遠流長,何必借他山之石?”
黃舉天從容地穿上已經洗淨的袍服,眉宇間多了些深邃:
“先生所言極是。
“然‘明理識源流,談經恥糟粕’。
“西域醫術雖不及我中土精深,也有其獨到之處。
“正如這青蒿素,雖源於古方,卻需以新法提煉,方能見效。”
說完,黃舉天沉默了。
他好像無意間又當了回文抄公。
李景讓聽罷,亦陷入沉思。
雖覺此言與自幼所受的儒家教誨有所相悖,但他並非迂腐之人,思忖片刻,終是點了點頭,緩聲道:
“我知舉天之意。但到了州府,最好莫提西域之事。若王弘業問起,你隻答是無意間鑽研所得,方為穩妥。”
黃舉天眉梢微挑,好奇頓生。
他撩起袍角,從容落座於李景讓身側的凳上:
“這是為何?”
李景讓略一沉吟,便將其中緣由娓娓道來。
原來,王弘業出身太原王氏,雖屬五姓七望之一的高門大族,卻為旁支庶族,家族背景難以倚仗。
前些年,他為求升遷,在牛黨與李黨之間左右搖擺,最終卻因兩麵不討好而被貶至隴右為縣官。
如今能升至刺史之位,全賴他年前寫信為仇士良祝壽,攀附宦官集團所得。
“幾年前,他在隴右任職時,曾接待過一支西域商隊。”
李景讓繼續說道。
那商隊首領自稱來自大食國,攜帶有珍稀藥材,聲稱可治百病。
王弘業起初對其禮遇有加,甚至親自設宴款待。
不久後接到民間告發,說是可治百病的珍稀藥材治死了百人。
王弘業徹查之下,才發現商隊所售藥材多為劣質,可為時已晚——
已有禦史將他的疏忽,捅上了朝堂。
此事令他深惡痛絕,自此對西域持保留態度,認為其雖有奇技淫巧,卻缺乏中原文化的道德約束。
“原來如此。”
黃舉天微微頷首,淡淡道:
“如此說來,此人不過是個見風使舵、見利忘義之徒?”
李景讓目光微凝:
“即便心中輕視,也需認真應對,不可大意。”
說完,他將剛剛寫好的兩封文書往前一推,讓黃舉天將第二封交給王弘業,自己則將第一封呈給盧鈞。
黃舉天接過文書,仔細翻閱。
見李景讓在兩封文書中,最多隻肯給王弘業報個末功;
這“認真應對”的態度,在他看來,實在有些敷衍。
李景讓似乎早已料到他的疑慮,冷哼一聲,直言不必擔心,王弘業給中樞的上報會與盧使君的衝突。
“若王弘業膽敢發作,叫他衝老夫來!”
李景讓的底氣並非空穴來風。
長安朝野皆知,他平生查處貪官汙吏近六百起,可謂鐵麵無私。
但自請下放瓊州後,他卻一反常態,變得束手束腳,甚至連陳、鄭這樣的地方豪紳也隱忍放縱。
皆因自德宗貞元五年以來,海南諸州的軍政首領都督,多由瓊州刺史兼任;
李景讓與這些蠹蟲妥協,不過是為了保障黃舉天的安危。
若非如此,以他的性子,彆說末功,便是半個字也不會寫給王弘業。
黃舉天聽罷,心中已然明了。
他神色鄭重地向李景讓深深一拜,抬頭時卻語氣堅定地說道:
“若先生當真為我好,就請改寫第三封文書。”
李景讓眉頭微皺:
“你想讓功?”
黃舉天將第二封文書重新擺回桌案,淡然道:
“讓盧使君居首功,王弘業居次功,先生居三,舉天最末即可。”
李景讓聞言,下意識便要起身反對,卻被黃舉天搶先一步按住了肩膀。
“先生,我下放瓊州還不到三月,即便立下大功,李德裕身為台輔,也絕無可能給我升遷。”
黃舉天語氣平靜:“即便升遷,也未必是什麼好去處。不如安安心心在瓊州韜光養晦,待李黨式微再設法調離。”
事實上,黃舉天鐵了心要以海南島為根據地,逐步蠶食嶺南。
若因升遷而調離,他的創業計劃必將付諸東流。
李景讓不知黃舉天的真實想法,聽完這番話,心中隻為弟子感到一陣酸楚,歎道:
“也罷,權且多磨煉幾年……”
李景讓不再多言,很快提筆寫好了第三封文書。
這時,鄭翊匆匆趕來敲門。
黃舉天揚聲問道:
“何事?”
聽見黃舉天已醒,鄭翊終於鬆了口氣,連忙稟報:
“黃縣丞,瓊山縣的使者還在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