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宮本武藏反應平淡,又喝了好幾口酒,不鹹不淡的問道,“傷你的人是誰,他現在人在哪裡?”
“天涯這次過來,就是與這件事情有關。”
段天涯把當日發生在紫禁城中的事情簡略的講了一下,在他口中,當然會隱去方雲漢後來踏入奉天殿、皇帝狼狽急怒的那些細節。
但是,光是聽到了開頭和結尾,宮本武藏也已經明白,在那場衝突中,到底誰才是勝者。
“所以,鐵膽神侯要你來找我們去京城?”宮本武藏總結道,“在那裡等上兩個月,就能夠見到那個,方雲漢?”
“是。”段天涯應了一聲,轉而說道,“不過義父並未提及柳生家主,也許不知他也來了。”
宮本武藏意有所指:“你義父怎麼會不知呢,他可太知道了。”
段天涯不明所以,卻也點頭說道:“想來也是,義父掌管天下情報,應當不會漏過柳生家主這樣的人物。”
宮本武藏聽完這話,忽然轉頭,死死地盯著段天涯。
他看了很長時間,看得段天涯都開始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多出什麼東西來,才長歎了一聲,說道:“天涯,我教了你多長時間來著?”
段天涯對自己的那段經曆記憶猶新,道:“第一次教了百日,第二次教了三十九日,第三次教了十七日,但我在東瀛住了七年。”
“原來我教了你三次啊。”宮本武藏撇過臉去,抬起一隻手捂著臉,歎息道,“我太失敗了。”
段天涯莫名其妙:“師父何出此言?”
宮本武藏搖頭不已,道:“我教你的時候,真應該再教點彆的東西。”
他想了想,捏著自己的下巴,道,“比如說,我還應該教你養成喜歡飲酒的好習慣。”
段天涯有些不太明白,宮本武藏為什麼會突然提到這種事情。
但這一提起來,他鼻子嗅了嗅,也神色一正,道:“師父,飲酒誠然是雅趣,可你身上的酒氣比在東瀛的時候濃重多了,中原的酒烈,喝多了不免傷身。”
“我知道。”宮本武藏搖晃著手裡那個酒壇,裡麵所剩不多的酒水嘩嘩作響,“我來到中原,還沒有好好見識一下中原的武功,就已經先見識到中原的酒是多麼博大精深了。”
“這幾天裡,我大概已經喝掉上百斤的酒了吧,但是中原之大,真是不知還有多少種比這些更新奇、更濃烈的酒。”
說著,宮本武藏把手裡的那個酒壇飲儘,又深深的歎了口氣。
他見到段天涯之後,已經有數次歎息,但他這一次吐氣的時候,與之前的感覺截然不同,並無半點遺憾,隻有深長的舒暢,濃烈的欣喜。
“好多酒啊,我真該早些到中原來的。”
段天涯微笑道:“京城有天下第一莊,天下第一莊中有天下第一釀酒師,等師父到了京城,天涯一定向他求來最好的酒,為師父接風洗塵。”
宮本武藏卻搖了搖頭,在這個傾斜的屋頂上站了起來。
段天涯留意到了宮本武藏的裝束。
他亂發披散,胡子拉碴,腳上穿了一雙草鞋,粗布的衣褲略顯肥大,從衣領處可以看見,他隻穿了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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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裝束,跟宮本武藏在東瀛的衣著截然不同,看起來跟大明江湖中那些幫派底層的草莽人物並無什麼差彆。
他站在屋頂上,手在太陽底下,在風中,招了一把,放到鼻端嗅著,道:“你們中原好像有句話叫做,久處鮑魚之肆者,不知其味也。我確實喜歡喝這裡的酒,甚至剛才把那幾口酒喝下去的時候,還覺得其味濃烈。”
“可是,你為我帶來了京城故事的濃香,這香味在風中漸漸的積蓄,舌頭上的滋味卻在逐漸淡去。現在,不管是什麼酒放在我麵前,大概都與白水無異了。”
宮本武藏拍了一下段天涯的肩膀,“你要為我求取天下第一釀酒師的佳釀,還不如給我找一找這香味的源頭,讓我去痛飲那處山泉,鯨吞彼方溪水。”
他期待的笑著,凝視著段天涯,“你,能帶我去尋嗎?”
段天涯知道宮本武藏隻是在做比喻,可他還是忍不住想,這裡哪有什麼濃香,隻充斥著宮本武藏身上的酒味,便遲疑道:“可是……”
宮本武藏斷然一喝:“你願或不願?”
段天涯無奈,道:“可是我也不知道那人到底在哪裡,還要去尋個探子聯絡,征詢一下。”
“這才是乾脆利落的天涯嘛。”宮本武藏鬆手,推了他一把,“那你還不快去。”
段天涯隻好走了。
等他跳下了屋頂,走出了這條街的時候,屋簷下又翻上來一道身影。
一雙木屐踩在了厚實的瓦片上,輕輕一響。
宮本武藏望著段天涯離開的方向,單手拋著那個空酒壇,起起落落,樂此不疲,猶如根本沒有注意到柳生但馬守來到他身邊。
“你要違背鐵膽神侯的要求嗎?”
宮本武藏又一次接住了酒壇,隨手把這壇子扔到了屋脊的另一邊,滾到客棧的院落之中,發出哐啷一聲脆響。
他拍了拍手上的酒漬,說道:“違背,這個詞,在中原人的語言習慣裡麵,是不是應該跟命令組合起來用?”
柳生但馬守聽出他弦外之音,道:“你不用諷刺我,我並沒有把自己視為鐵膽神侯的下屬,但是既然是結盟,按照規定完成盟友的要求也是理所當然的話,如果你要違反他的要求,那他以後也未必會支付該有的報酬。”
“你是這麼想的啊。”宮本武藏側首看向柳生但馬守,忽然問了一件不相關的事情,“你那個兒子屢次三番對我不敬,你知道為什麼我沒有直接砍了他,而是立下那個賭約嗎?”
柳生但馬守漠然道:“你不想跟我們柳生家成為死敵。”
宮本武藏倒吸了一口涼氣,驚訝萬分的說道:“你居然會覺得是這個原因?”
“我請教一下。”他做出好奇、懇切的表情,“你到底是從哪邊看,才能看出來我會怕這種事情?”
柳生但馬守一時語塞,哼了一聲,手掌放在了腰間刀柄上。
宮本武藏失望道:“我隻是覺得那邊也隻剩下你們柳生家還有點意思,所以才留下你的兒子,讓他活著,讓你更好的看一看。”
“你的三個子嗣之中,以你兒子最廢物,大女兒已比他更強,小女兒則天資最高。你的小女兒,才真正應該成為柳生家的繼承者。”
“可是現在看來,是我錯了。”他毫不留情的評價道,“你比我想的低了太多,你根本看不懂我要你看的東西。你也佩繼承柳生宗矩的名字,上泉信綱的道統,叫做柳生但馬守嗎?”
柳生但馬守手扣刀柄,冷笑道:“當年連吉岡家十歲出頭的幼子都不放過的宮本武藏,居然有這樣為彆人考慮的心情。到底是歲月磨損了你的刀刃,還是太陽曬昏了你的頭腦?”
宮本武藏臉上已經沒有表情,道:“你走吧。”
“什麼?”柳生但馬守一愣。
“你沒有資格跟我同行啊,柳生。”宮本武藏輕聲細語,“或者說,你是要我動手趕你走嗎?”
“好!”柳生但馬守拔刀出鞘,“我們也是該好好的打一次。”
宮本武藏轉了一下身子,眯著眼睛,背著光,看著柳生的起手式,古井無波道:“你們柳生新陰流的劍法,有殺人刀,活人劍,無刀取三個層次。”
“你的殺神一刀斬,是把殺人刀推陳出新,另辟蹊徑,單純以武人的眼光來看,已不遜於活人劍的境界,但是還終究認識不到無刀取的高明。”
柳生但馬守肅然,舉刀,屋頂上起了一陣白風,白沙,白霧。
白霧漸濃,他道:“你嘴上的刀子修煉的確實已經不錯了,隻是,二十年不見你的圓明一流,老夫倒是更想要看看如今你手上的刀子到了什麼程度?”
宮本武藏空手看著那陣白色風霧:“圓明一流嗎?我早就忘了,正如你所說的,我這些年隻是在曬太陽而已。”
不隻是這客棧的屋頂,周圍的幾個屋頂漸也全被這陣白風籠罩。
“那你就去死吧。”
“殺,神,一,刀,斬。”
不見人,隻見風,五個字後,陡然殺氣橫溢,白風急嘯。
周邊行人注意到這裡的異狀,全都奇怪的注目著此處。
他們看到那陣白色的風,忽然覺得眼前一痛。
那頂上殺氣之深,不能直視。
宮本武藏被卷入殺氣之中,抬起了手。
就像是曬太陽曬到愜意極了之後,伸了個懶腰。
“你,回去吧。”
殺氣逆轉,風清日明。
眼睛被刺痛流淚的人們眨了眨眼,再抬頭看的時候,屋頂上哪有什麼白風?
隻有一個落拓漢子在打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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