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他們就成親了。
豬剛鬣不再憤世嫉俗,直覺上蒼終究還是眷顧他的,給了他一個這樣完美的妻子。
翠鳥是白雲與青山之間的精靈,喜歡與百獸為友,就算是一些死守降妖伏魔戒律的修行者,也將她視為靈獸,願意與她往來。
翠鳥成婚之後,黑沼澤熱鬨了許多,有一些人即使聽說過豬剛鬣的名聲,也不在乎他的相貌。
那一段時日,朱剛烈做夢都是溫暖和暢的,但正所謂物極必反,他開心過了頭,便從這喜悅之中生出莫大的惶恐來。
他看著自己動人的愛妻,越來越懷疑,這樣完美的人兒怎麼會嫁給自己,她真的不在乎自己的樣貌嗎?
就算一時不在乎,天長日久又如何呢?
她的那些朋友,哪一個不比自己生得英俊,有些妖怪化形之後,邪魅猖狂,更令豬剛鬣自慚形穢,疑心暗生。
翠鳥心思敏感,察覺到丈夫的變化之後,便主動疏遠了那些過於親密的朋友,恪守起人間的禮節。
豬剛鬣心裡卻更加恐慌。
“我有什麼值得她如此退讓,乃至於約束了自己的天性?”
“她與那些人若不是真的有鬼,又為什麼這麼主動的做給我看?”
豬剛鬣既愛又懼,越發多疑,悄悄給自己的宅院底邸打下重重禁製,將每一重門檻都祭煉成法器,每一張瓦片都是一個監視的手段。
每一個陰暗的角落裡,都通往豬剛鬣可以觀察到的琉璃顯影鏡。
翠鳥發現之後,實在忍無可忍,找豬剛鬣開誠布公,豬剛鬣完全不肯聽她分辨,惱怒之下,將她暴打一頓,廢了她大半的修為。
翠鳥重傷昏厥,醒來之後,卻發現自己的丈夫跪在自己床前,叩首懊悔,百般懇切,翠鳥看他有悔改的意思,到底心軟,就原諒了他。
但這豬剛鬣,根本是變本加厲,從那以後甚至不準翠鳥跟任何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交流,即使是家裡的仆人,多跟她說了一句話,也會當場殺死,還要把血淋淋的屍體,特意拖到翠鳥麵前。
翠鳥承受不住這樣的壓力,形容枯槁,合翅返還為卵。
豬剛鬣為了救她清醒,往長安尋覓寶藥,剛好遇到了薛夫人入長安,聽說了薛仁貴和他夫人的故事。
據說薛仁貴年少之時,身份低微,為人木訥,還不能言語,他夫人相中了他之後,卻不顧家中阻撓,為其苦守多年。
直到薛仁貴神通成就,隨軍出征,一舉成名。
那時太宗皇帝在山上眺望陣中,隻見一白袍小將,持方天畫戟,衝陣斬將,所向披靡,敵方陣中三十六隻青銅鐵麵,能引到千裡雷雲的山精,被薛仁貴一人提弓射殺殆儘。
太宗皇帝讚曰:“朕不喜得遼東,喜得卿也。”
薛仁貴平步青雲受封大將軍之後,也不曾忘了自己家中發妻,親自去接妻兒入長安。
那一日,豬剛鬣在積雷閣千寶樓上,憑欄而望,看見那名布衣荊釵、雙手粗糙的婦人,拘謹的坐在車上,視線都不敢往兩邊去看。
他那時候也已經聽過薛仁貴的威名,見過白衣神將的風采,更知道,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傾城美人隻盼能得將軍一顧。
豬剛鬣心中冷笑。
這樣的婦人,與薛將軍天壤之彆,接入長安隻怕也是顧全聲明,做做樣子,如同家中添了一名仆婦罷了。
七日之後的花燈節,豬剛鬣探聽得,要讓翠鳥重新化生而出的丹藥竟極其寶貴,要他大半身家才能換取一枚,心中猶疑不定,戴了麵具走在花燈下,冷眼看著那些熙攘的人群。
一座九層千秋八角琉璃玉景燈下,豬剛鬣望見那白衣將軍換下了戰甲,衣著雅致,眼中有神威無限,都化了一腔柔情,隻伴著身邊貌不出奇的婦人。
那奇燈是異人施法造就,要有人能破解其中機關謎題,就可以獲得這盞奇燈贈與。
婦人身邊的孩童對那燈萬分渴望,薛仁貴意氣乾雲,上前一試。
分明提氣一掌就能擊破所有機關的蓋世神將,連一道謎題也猜不出來,隻好低聲回來向自己妻子賠罪。
那一個瞬間,豬剛鬣不知怎的,分明花燈依舊,隻覺得好像已經換了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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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幡然悔悟,上前破了謎題,將燈送給了薛家之子,馬不停蹄的換取了丹藥,回到黑沼澤之中,救回翠鳥。
他好像當真悔改了,為翠鳥重新打造了一座洞府,不設下任何監察的禁製,親自出門去,拿自己寶庫之中珍藏的法器一一賠罪,將翠鳥的那些友人全部請回。
到這裡為止,這似乎是一個浪子回頭的故事。
如果是那種腦子迂腐的酸儒,這個時候,隻怕就盼著翠鳥原諒丈夫,如此又是一段佳話。
假如是腦子稍微清醒一些的人,也許會勸翠鳥與豬剛鬣和離,這種男人就算真悔悟了,難道還有什麼價值值得在一起嗎?難道以前的傷害就會消失嗎?
反正人間的名聲也影響不到妖精,翠鳥隻要離開了,依舊是歌吟山川,朋友泛天下的祥瑞靈獸。
就算當場離開,找人來報複豬剛鬣,也沒什麼好說的。
但翠鳥沒有。
她有些心軟,不忍就這麼拋棄曾經由自己苦求得來的丈夫,她又有些害怕,不敢離開。
翠鳥以為,豬剛鬣若真的悔改了,他們終究可以抹去從前的傷害,回到最美好的時候。
隻要是豬剛鬣是真的悔改了。
但問題是,就算豬剛鬣在翠鳥麵前的時候,表現得無比像一個好男人、好丈夫,又怎麼能夠確定他是真的悔改了呢?
他暗地裡會有什麼樣的動作,心中抱有什麼樣的念頭?
這一刻言笑晏晏,下一刻會不會就翻臉無情?
他今日是好的,明日又如何?
這一回,翠鳥不敢相信了。
那個時候,豬剛鬣已經不禁止她廣邀賓客,翠鳥常常與好友宴飲,也結識了一些新的朋友,其中有一個少年人,同樣也是修行法器煉製之術,隻是他手段淺薄。
翠鳥跟在豬剛鬣身邊多年,耳濡目染之下,見識自然高明,也能對那個少年人指點一二,少年對她既親又敬。
後來不知從哪裡聽說翠鳥從前的事情,義憤填膺。
“我本來無比景仰朱大師煉製法器的造詣,就是當年在洛陽看見過他留在那裡的一件法器,驚歎於其美感,才走上了這條路子,沒想到他居然是這樣的一個人。”
“夫君……已經悔改了。”
“縱然已經悔改了,朱大師,不,豬剛鬣在我心中的形象也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翠鳥動容,流露出哀傷的神色。
縱然當年是一顆純摯真心,被啃噬過九次之後,留下了九九不儘的齒痕,還哪裡能回到當初?
不久之後,她有了第二個男人。
那時候翠鳥心中十分害怕,她的行止已經有些異樣,不過豬剛鬣好像完全沒有懷疑她,海陶白白說,看她跟那少年相處的不錯,要不就把那少年收為弟子。
後來翠鳥與那少年糾纏更多,更加明白自己陪在豬剛鬣身邊的時候,已經再也感受不到半點快樂,於是想要與豬剛鬣把事情說清,卻又遭到少年阻攔,說是怕豬剛鬣發狂。
翠鳥想起舊時,心有餘悸,於是向豬剛鬣請求,為她的弟子——也就是那少年,打造一件最好的法寶。
這是豬剛鬣從長安歸來之後這麼久,翠鳥向他提起的第一個要求。
豬剛鬣欣喜若狂,滿心都是要為愛妻打造最好的法寶,他翻出自己多年的積蓄,光是萃取材質的過程就花了將近三百日。
而這還隻是輔料。
豬剛鬣自己的肉身經受煉寶水火之氣這麼多年的錘煉,是他身邊能找到的最好的材料,因而他取下自己的九根肋骨,作為這一件法寶的主材。
整整三百六十五日,豬剛鬣練成了畢生之中最得意的一把九齒銀梳。
他亢奮無比的拿著這件法寶去找翠鳥之時,卻先在門外遇到了神色有些慌張的少年人攔阻。
豬剛鬣沒有在意,先把九齒銀梳向那少年人展示,還說起這件法寶的收放口訣,作詩一首,讚揚這件法寶的威能。
少年人喜不自勝,說正是師父讓他出來取這件法寶去看,看過之後才肯見豬剛鬣。
豬剛鬣不疑有他,送出法寶。
那少年轉過身去,手捧銀梳,默念口訣,反身一揮,就在豬剛鬣腦門到小腹之間,添了九個窟窿。
那一把九齒銀梳,果然是豬剛鬣畢生之中打造最精良的一件寶貝。
連一聲慘叫都沒發的出來,當場要了他的性命。
翠鳥掩著衣衫慌張跑出,雪白的肌膚若隱若現,見了這凶殺的一幕,立即痛斥那少年,卻被少年兩句話哄得回心轉意。
屍體的眼睛睜的滾圓,看著雪白的膚色,看著翠色的衣裳,看少年沾著血的俊朗容顏,看那兩人一同商量如何處置豬剛鬣的屍體。
少年要再打兩下,讓豬剛鬣魂飛魄散,翠鳥還是決定放豬剛鬣去投胎轉世,他們最後決定施法把這屍體封到黑沼澤底,隔絕怨氣靈氣,以免屍體之上生出妖魔。
然而那少年想要拔出銀梳之時,才發現銀梳不知為何,竟與豬剛鬣的屍體融合歸一。
“不可能!”
“這件寶貝上沒有留下任何印記,分明是剛剛出爐的,既不是他的本命法器,怎麼會這樣容易被他屍體吸走?”
少年滿臉困惑,百思不得其解,隨即猙獰的笑道,“也好也好,本來還想給你留一具全屍,既然你不肯跟這銀梳分離,便一起來做我的法寶吧。”
“我陸北求法百家,卻都說我器量不夠,隻傳小術,不傳真法,這黑沼澤,你這一份家業,就是我日後踩在他們頭顱上的一塊踏腳石。”
他正要收起那具屍體的時候,有一頭野豬在沼澤之上,如履平地,衝到近前。
“哪裡來的孽畜?”
幾件法器飛到半空斬去。
野豬視若無物,鮮血淋漓中,從屍體裡咬出了一把九齒銀梳。
那銀梳驟然放大,化作一把九齒釘耙。
野豬甩頭,釘耙撕裂了一件又一件法器,把臉上沾著鮮血的人身上開了九個洞。
光陰變遷,黑沼澤周圍升起了黑色的樹木,凡是誤入此間的人,最後都成為了沼澤之中的白骨。
直到今天有個小和尚,在沼澤底,手撫骷髏頭,看見了這段往事。
驟然間,頭頂傳來隆隆的悶響。
那是有暴風過境,隔著淤泥傳下來的響動。
這聲音驚醒了小和尚。
江流兒起身,手中多了一把無齒的梳子,兩邊淤泥分流,讓他一步一步走向沼澤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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