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他。要長生須清心寡欲;要一統須敬天愛民。”
丘處機仍然微笑著,外界的寒風和帳內的熱流全然不能影響。
王座上的人驟然站起,將身上披著的錦袍甩在劉仲祿麵前,精瘦卻過早衰老的身體依然帶著悍勇。
“當地向導說這座大雪山,波斯語意為殺人之山。因為從北方來的軍隊隻要越過這座大雪山,就麵對一個無險可守的大平原,可以予取予求!”
他聲音嘶啞地綻放著,“摩柯末已經被我殺死,他兒子劄蘭丁帶著花剌子模的軍隊逃入山的那邊,你告訴我不再殺人?!”
蒙古發型的劉仲祿沉默不語,僵硬的臉上笑容依舊。
丘處機矍鑠的神情也絲毫不驚。
“大汗有殺人之道,自可以屠儘仇讎,也不免戕害自身。老道有生民全真之道,卻無法一言蔽之。況且大汗想引兵越山,又何必等我?”
王座上的人無聲地笑著,使勁拍著劉仲祿的肩膀,笑得幾乎要斷氣。
“他跟我說,你丘處機已經三百多歲,是一個掌握了長生不老之藥的人!還說林靈素曾帶著宋朝皇帝神遊天界,享受萬倍於人間之樂!我特意在這裡等著你,就是想看看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此乃首羅王上師所言,小人隻是轉述一二。”
劉仲祿帶著死人般的僵笑,恭敬回答。
丘處機聽到這話,深深地看了劉仲祿一眼,裹緊襤褸的道袍就地坐下,也不管前一夜宴飲的狼藉。
“大汗,我昔年出家同道七人,有三子先已升化如蟬蛻,隻剩下我這個老朽化不去凡骨,如何能有長生不老之藥?我隻知道神為真己,身是幻軀,大汗凡是見色起心,當自思身假神真。”
李誌常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並不憚於喪軀,卻不忍心見年邁的師父命喪於異鄉——像這樣毫不客氣地抨擊一代人屠,結果絕不會是樂觀的。
“如果大汗不信,且屏退左右,與我同瑤池仙宴,穿越眾幻、一覽群真……”
老道士坐在地上,紋絲不動。
讓李誌常意外的是,對方竟然真的聽從了師父的要求。
李誌常一步三回頭地看著坐在地上的師父,憂慮之色溢於言表,卻忽然發現盤坐地上的師父,忽然麵容蘧黑,蒼老衰朽了許多,仿佛坐化解去多時的一具遺骸!
他在驚詫中還沒細看,就被金瓜武士推出帳外,重重封鎖了內外。
帳內忽然飄出了奇異的香氣,濃烈到浸入衣物便無法散去,他的呼吸行動也越發困難。
忽然,空氣中猛地響起了簫管之聲,嗚嗚咽咽飄蕩無依,時而有雲鶴唳天、時而聞笙管悠然,仿佛帳篷中進入了另一番世界。
聲音?哪來的聲音?
李誌常驚恐萬狀地問著身邊的師兄弟,大家卻像看瘋子一樣對待他。他衝上前揪打蒙古武士,要求入帳觀察情況,卻被對方怒扔出去。
李誌常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他的心臟猛然跳動得劇烈。最後才發現,他所聽見的古怪聲音,竟然是從他的心口出飄出!
對了,那聲音不是笙、不是蕭、不是鶴,而是大大小小不同的籟在奏響!
《南華經》說“地籟”、“人籟”是不同形製的蕭類樂器,有獨竅、眾竅之分,“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為是天籟。
那麼此時在他身上出現的,則屬於隻有他才能聽見的“心籟”!
聲音高低粗細各不相同反複奏響,吹奏到精神幾欲崩潰,赫然是心籟畢鳴的恐怖體驗!
他保持著頭部貼近胸口的古怪姿勢,匍匐在地上,感覺心籟畢鳴著所有心頭的聲音都時時處處奏響……
多年之後,當李誌常親眼見著全真道在辯經中失敗,被勒令焚毀道經,遭到全麵打擊時,他的腦海裡依舊會浮現出瀚海山河中,那個踽踽獨行的蒼老背影。
但他知道,師父已經死了。
不是死在大雪山麵見鐵木真後的第四年,而是在那天的帳篷中。
鐵木真在那天起性情大變,居然發布了止殺命令,聽從修養性命的指示。
而師父卻像是見到了世間蘊含的全部恐怖,在那之後身體快速衰老,日日閉鎖在靜室中參禪打坐,再也不出門,仿佛就連春日的天空和夏季的花朵都是毒藥。
可每當他打開名為《長春真人又玄記》,想要寫下什麼東西的時候,卻總會在麵前浮現出一個清臒的身影,仿佛撫著他的肩膀。
“誌常,不可致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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