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捧著長生不死芝忽然站起身來,看著不遠處的元化子猛地發問——哪怕是在狂喜驚亂的時候,這位白蓮教老謀深算的“聖童”,依舊沒有失去對外界的警惕。
“真人,你若是覺得我所做是錯的,為何不阻止我?”
他的眼神如鷹隼一般淩厲,直勾勾地盯著老道士,滿是與外表不符的老辣陰忍,“莫非你隻是嘴上說說,心裡也想看看漢宮青鳥之術的本來麵目?!”
言畢緊握著手中枯枝般的仙芝,哪怕在他眼中,此時的宴仙壇上滿地都是這樣的東西,紅陽聖童卻下意識地覺得,眼前之人一定想要奪走自己手中之物。
“貴人,你可知道這漫山遍野的不腐之屍,來曆各不相同。”
元化子施施然坐著,盤膝垂眼不為所動。
“最不幸的,是誤入這裡死於黑煞白煞的可憐人。他們懵懵懂懂、屍骨無存。”
“隨後,就是對仙宴有所了解,懷著一腔長生之誌心向往之的人。不管是成仙還是長生,這裡都沒有他們想要的東西,可是自古以來深信不疑早已無法改變,才有大王、縵亭連峰漫山的崖棺古屍。”
“再其後,是詳究內情、精通方術如你我一般的人。我們來到這裡的目的很明確,手段也齊備,按照步驟做下去,老道相信都能達成目標。”
“你的目的是什麼!”
紅陽聖童躲入六甲神將身後,姿態警惕萬分。
“自古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你若是把葛洪仙師的《抱樸子·黃白》一章再認真讀下去,就會知道他說的是‘朱砂為金,服之升仙者,上士也;茹芝導引,咽氣長生者,中士也;餐食草木,千歲以還者,下士也’。”
元化子侃侃而談,語氣中多有不屑。
紅陽聖童猛然又警惕了起來,狀若癲狂地高舉手中長生不死芝,怒問道“你說我沒辦法仙蛻長生?!”
麵對著滿山蕭條的崖屍景象,元化子依舊古井無波,緩緩抬頭。
“長生之路何其難走,就連葛洪仙師都隻說‘朱砂為金’的鼎爐外丹,沒參透內丹之術。真要在這場架壑升仙宴中虹舉高去,有所成就,就必須要得金丹之妙。這也是白玉蟾仙師連朱夫子都秘傳不宣的東西。”
紅陽聖童嗤笑道“我服仙藥未必不能蛻化升真,你身上也未有金丹在腹,說這些閒話還有什麼用處。”
元化子歎了一口氣。
在元化子看來,隨著紅陽聖童使用了漢宮青鳥術,天上的仙霧已經塌墜開一個口子,隱然能看見薄霧幻化出的萬丈高峰、崖屍洞窟,也能看見高天萬丈的凜然大星,直掛在北方的天穹。
此時紅陽聖童已經再次陷入了魔障景象,他寧可看著薄霧嘖嘖稱奇,也不願意看天上的星鬥一眼,手裡更還捧著一株乾枯的怪植。
方才元化子垂目窺視,以冥冥之意獨守心齋,直到看見虛室生白,才勉強穿破仙霧,發現宴仙壇遠處轟然洞開了一道裂縫。
裡麵層層疊疊的屍體淩亂枕藉,扭曲畸形的肢體已經無法形容,乾屍嘴裡長出的不是彆的,正是一株株宛如向陽新生的乾枯怪植!
元化子輕歎一聲,眼裡滿是慈悲之意。
哀吾生之須臾,在長生機會麵前有多少人能保持冷靜?
即便是古之賢人對此濫觴深惡痛絕,也並沒有徹徹底底毀去這條成仙之路。凡人期不老,羽客期遨遊,真人期與天地同壽,有誰能徹徹底底擺脫期待呢?
因此即便是白玉蟾仙師,也認為縵亭峰仙宴之所以害人不淺,是因為人們對他的理解太淺薄。正如道士從練氣符籙發展到內外丹,或許等到更高修為被登臨,這個仙宴就能真真正正化為渡化人間苦難的機緣。
元化子這門派在這裡守了數百年,也錯等了數百年,坐看著無數人邁著麻木的步伐走上山,再也沒有回還。
如今師兄弟也早就放棄了這個地方,自己已經老了,他所最擔心的,是小道士走上了當年他父母同樣的歧途,對著虛無縹緲的仙宴,而草草了結自己的性命。
晨昏功課的時候,自己總是跟徒弟提點說本門“先命後性”,正是因為保全本命,再修真性,他們南宗才沒有走上和全真道一樣的道路,也不知道小徒弟聽懂了沒有?
最可氣的是那個江聞,總是一副登徒孟浪的樣子,帶著徒弟翻看著古書誌怪,這幾年差點就連蒙帶猜,說出了本門最大的秘密。
可江聞和小徒弟不一樣,小徒弟對他父母的死耿耿於懷,這事就怕有一天會化為修道之路上的魔障纏身,趨死不避;同時他很清楚江聞,是個最最怕死、最最惜命的人,所謂江湖武林,不過是他寄身的一方池塘罷了。
知曉北辰高拱時、仙霧開生門的江聞,此刻應該忙不迭地跑下山去了吧?
元化子沒有打算阻止紅陽聖童吃“長生不死芝”,對方此番有天師丹息法護體,自己又何嘗沒有留下伏手?
元化子門中師兄弟成就各不相同,以大師兄和七師弟成就最高,元化子修道成就不算出眾,始終沒有摸到金丹的邊,卻在外丹一道上獨樹一幟。
隻要服下嘴裡那顆蘊養多時的“大玄九還丹”,他就能在一息之內龍虎交彙、坎離既濟,踏入金丹之境……
“若今日仙宴上果真有神仙,就來找老道算賬吧!”
就在北辰運行到中天的那一刻,老道目光如電猛然張口,一道紫雷青電轟然炸破,魔障裡的景色猛然劃破,薄霧不斷退散著。
仿佛潮水退去的海岸,逐漸露出底下貧瘠荒涼的沙灘,也驚醒了紅陽聖童這樣擱淺的魚兒,瞠目結舌無法言語。
這門雷法丹道功夫內養則成金丹,外用則為雷霆,以元化子身上的符籙、咒術、手印、禹步、存神、內丹合為一體,他使出的就是白玉蟾仙師留下,內魔外邪無所不辟的洞玄玉樞雷!
但就在元化子如神祇般站起,來到宴仙壇裂縫處預備再放雷法時,忽然聽見了一些奇怪的聲音。
元化子強行壓下不安,正想抬手向前,可他的心臟猛然跳動得劇烈。最後才發現,他所聽見的古怪聲音,竟然是從他的心口出飄出!
對了,那聲音不是笙、不是蕭、不是鶴,而是大大小小不同的籟在奏響!
那麼此時在他身上出現的,聲音高低粗細各不相同反複奏響,吹奏到精神幾欲崩潰,是隻有他才能聽見的“心籟”,是心籟畢鳴的恐怖體驗!
“不可能!現在是北辰高拱的時刻,為什麼仙宴還是沒有減弱!”
元化子目將欲裂,痛苦地倒在地上,隻覺得五內丹毒瞬間爆發了出來,強行催入金丹的後遺症再也壓製不住。而另一邊,紅陽聖童也陷入了恐怖的心籟畢鳴中、連帶著四個六甲神將亂作一團。
紅陽聖童眼中已經失去了神彩,手掌緊攥著死人身上生出的長生不死芝,在痛苦中失去了理智,猛然塞進了口中。
但就在此時,元化子忽然感覺一股力道將他提起,快速遠離了那處裂縫,心籟畢鳴也減弱了幾分。
“你是……江聞?!”
他睜開眼,瞬間就認出了來人身份。
江聞腰插青銅劍,麵容堅毅地繼續抬人。
“真人,彆來無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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