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那數米高、牆體般的皮膚鬣毛稀疏,沒有鱗片保護,隻是由一層仿佛不屬於它身體一部分的怪異組織包裹著半邊軀體,不知道在洞中還蔓延有多深。
它的嘴是由一個窄小的洞和裂口相結合的東西的形狀,十幾隻眼睛深深陷入肉裡成了一排坑洞,扭曲地擠在一起。鎏金銅羽人匣的微光聚集在它的皮膚上,隻能反射出一層邪惡的紅色光弧。
青銅古劍撞在堅硬的皮肉之上,聲音就像與巨石交擊,重穿刺而不擅砍的越國古劍滄浪浪擦出連綿火花,那堵巨牆繼續轉動著絲毫無損,竟然無法加傷!
隨著屍骸巨牆繼續緩緩轉動,發出震天的巨響,江聞看見麵前的怪物龐大而萎皺,江聞的高度大概隻有它的四分之一,裸露在外岩化的棱角分明而僵硬。
它很像一些原始的低等動物,然而氣質上帶著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人類特征,因此顯得更加可怖。它給江聞的感覺就像一個發育畸形的海螺,硬如石頭的卻深藏在一個柔軟惡心的外殼中,軟殼不停滲出古怪的粘液。
似乎正是這些黏液,讓無數枯癟的屍骸黏著在上麵——這個令人作嘔的生物,竟然用屍體組成了保護自己的另一層外殼,顢頇地向外蠕動著。
極度的恐慌與厭惡,使江聞動彈不得,在漫長的幾秒鐘,他甚至以為自己化成史前海底的一條深海魚,不小心闖入了洋底直殼鸚鵡螺的巢洞之中!
他早該想到,這種吐霧成畫、化煙為景,日月鹹俱、樓台頓生的神異手段,古籍上麵早有記載,隻是因為縵亭峰深處於武夷大山,神異傳說又綿延千年,才讓江聞一直沒往那處想。
蜃,屬於傳說神怪,古書記載形似蛇而大,有角如龍狀,常吐紅鬣,腰以下鱗儘逆。能吐氣並形成為海市蜃樓,自古有雉入海為蜃的說法。
《菽園雜記》提及“蜃氣樓台之說,出《天官書》,其來遠矣。或以蜃為大蛤,《月令》所謂雉入大海為蜃是也。或以為蛇所化,海中此物固多有之。”
要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麵前的並不應該用“它”,而應該用“牠”。因為江聞已經猜到,麵前僅僅是存在就能讓人痛不欲生的東西,應該稱之為夷怪——虛蜃之螺!
此時,江聞可以幻見到石罅之外,凜冽的北極星已經高懸到了天穹的儘頭,某種神秘而不可抑製的力量,正通過詭譎複雜的宇宙空間,向這處群山中的角落散發著,驅散了麵前神怪身上的異常,才讓它能和江聞如此近距離地會麵。
王莽頭顱之中,忽然流淌出了一股股腥臭的黏液,夷怪虛蜃之螺軟殼上的不明物質,此時正化為真菌滋長的菌毯溫床,隻見一棵芽孢狀的生物迅速從王莽無舌的口中迅速生長,演變為一株乾枯醜陋的玄色孢子植物,不懷好意地探到江聞的身前。
長生不死芝,竟然是牠身上生長出的一部分!
見到這個場景,四名六甲神將不約而同地以腳踏地、請神上身,雙目癲狂地胡亂轉動,砰然放下了鎏金青銅羽人匣。
四人臂膀雙雙搭起,肩部倚靠著,中指和食措並按大指中節,同時結出了指揮三界鬼神,入廟破廟的北帝印。
天師丹息法蘊養的澎湃內力相互呼應,宛如浪潮滔滔不絕,四人或奮拳或出掌,以煞鬼法默契合擊,同一時刻命中了夷怪虛蜃之螺。
虛蜃之螺的外殼柔軟黏膩,皮肉堅硬如岩石,方才江聞的利劍不能斬破,因此以內力轟勁破開門戶,是一個極好的辦法——請神上身的狀態似乎真的能在冥冥之中,讓這四個原本應該愚蠢呆傻的人,具備玄之又玄的直覺感應。
外功加持澎湃巨力足以開碑裂石,即便真正的岩壁也會被震碎為齏粉,可四隻手掌拍在虛蜃之螺的光滑詭異皮肉上,卻沒有掀起一點浪花。
“快退回去!牠吐出的仙霧既然能造成虛功空間,肯定也能化解外力加身!”
沒有人聽懂江聞的呼喊,虛蜃之螺頂觸到洞頂的身體開始繼續嘶嘶蠕動,不曾停滯一秒,六甲神將卻猛然口吐鮮血向後飛去,徑直飛出了這個石室,仿佛和膂力驚人的豪客對掌,吃儘了明虧。
江聞沉默了片刻,用腳踢出鎏金青銅羽人匣,也慢慢向後移動著。
不管是誰近距離麵對夷怪,特彆是這種體型充斥滿地下洞穴,以岩穴為殼寄居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月的怪物,也會生出棘手至極的感覺。
四人被擊倒後,虛蜃之螺柔軟後殼再次轉回,其中的王莽頭顱空張著嘴,仿佛發出陰森嘲笑,從他的眉宇之間有一絲紅光飄逸而出,逐漸舞動蘇醒了起來。
隨著時間流逝,夷怪再次蠢蠢欲動了起來,森然石室中再次彌漫開茫茫白霧,恐怖的紅霞也在其中氤氳不斷,潛藏著霧狀不明的身影。
僵持對峙還在持續,江聞業已經退到了石罅所在,洞外的點點星光照入其中,幾絲流雲在夜空中徘徊,卻遮擋不住漸漸沉下的北辰星。
時間不多了!
江聞已經察覺到了,麵前的夷怪虛蜃之螺,和武夷山脈之下埋藏的六牙七支夷怪桀粢不同,牠並沒有前者被岩漿生生灼燙至死,再被玄武山體鎮壓數億年,於陰暗中腐爛消融的惡毒怨念。
麵前的夷怪虛蜃之螺,苟活在暗無天日的石罅之下,身上存在著能夠給人長生不朽的東西。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牠十幾隻坑坑窪窪的眼睛中,蓄滿最強烈的貪婪和殘忍,一切因為驅使來到這裡的生物,都將化為牠養料的一部分。
因為這裡麵有求解脫者的渴求,有求長生者的執妄,還有求登仙者的貪望,更有求探索真相者的孜孜不悔。夷怪蜃螺想來是懂人心的,畢竟從牠在縵亭峰吐出仙霧的那一刻起,所接觸到的就是人類千變萬化的。
吃了長生不死芝的人,最終化為畸形扭曲的黑龍,如紅陽聖童般蛻變為一具行屍走肉,這個長生蛻化的結局已然注定。
可那些見到了縵亭峰仙宴,號稱跨虹橋登仙的人,見到的又是什麼?他們又遭遇了什麼?!
江聞有些悲觀地想到,這些人類最深沉的,不過是牠維持自身的養分,也不過是牠精神成長的食糧。武夷山千百年來長生的傳說縈繞,歸根到底都是人類永不磨滅的執念,在支撐著一個沒人願意戳破的謊言……
長生登仙,或許隻是一個人類自己設下的詛咒。
…………
虛蜃之螺緩緩靠近著江聞,牠從不會用暴力獵食,牠隻會用最隱秘的手段誘惑獵物上鉤,這千百年來或許有一二人能逃離,但他們隻會給自己,帶來更多的食糧。
夷怪捕食的經驗讓牠緩緩轉出後背,恢複了王莽頭顱和密密麻麻屍骸組成的高牆,隻見仙霧和紅霞紛飛飄舞,曲折詭異難以形容,卻忽然化為一股凝固圓鏡般的圓光畫麵,映照出洞內陰暗幽悄、滴水鐘乳石筍。
形勢瞬間險峻,江聞一眼瞥見了插著古劍的王莽頭顱,認定那裡既然可以被西晉遊俠刺穿,應該就是夷怪身上的薄弱部位。以殼為虛、以肉為實,這夷怪虛蜃之螺出奇離常之處,簡直不像是地球孕育出來的生物。
江聞運轉著內力試圖一擊搏命,無數武功在他心中流轉不息,招式由繁到簡、殺氣由有到無,已經憑借著金庸江湖裡高妙的武學修為,將劍法拔升到了近乎於道的境界!
但下一刻,夷怪蜃螺慷慨而陰險地為他展開了仙界的景象,打斷了他的入道!
江聞在圓光中所看見的,既不像道藏傳說中美好的仙界,甚至也不是佛經裡無邊地獄的景象。這處仙界似乎什麼都沒有,卻又仿佛包容萬事萬物,以無可分辯的“虛”,瞬間降臨在現實土地上。
點點聲音如葉落枝折,某些晦暗不祥的東西,似乎正化作光點般的虛像在江聞麵前飛馳而過,江聞駐足的石窟地板產生了令人戰戰兢兢的斷裂閃爍,彙成殘破的線段,光點繞著著逐漸飄渺的洞壁和四處橫生的鐘乳,組成一些難以名狀的生物向江聞猛撲而來。
它們由不規則的紅色線條組成,卻沒有本質的身體,或扁平或彎曲地狂舞於石筍鐘乳上,又隨著光照石柱的影子一起搖擺起舞,製造出窸窸窣窣、紛至遝來的雜亂腳步。
江聞不清楚他現在看到的,和其他人看到的是否有不同,可這就是所謂眾仙的居所嗎?這就是傳聞中凡人所不敢踏足的王母仙宴嗎?
這就是上山另一條路的歸宿,就是小道士村人所說的洞天架壑登仙之路,必然迎來的結局。
他們提前超脫了形體,抵抗了長生不死芝的誘惑,義無反顧投入夷怪蜃螺展開的詭異“虛仙界”中。
從那以後,光陰流轉、春去秋來都與“虛仙界”中他們無關,哪怕外麵滄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