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的獄友則比較沉默,仍舊盤坐在靠牆的床位上,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江聞挑了一隻荷葉包裹著的麻油雞扔到了他乾淨的草席上,才看到他深深皺眉後睜開了眼,緩緩伸手拿走了那隻肥雞。
隨著身體移動,江聞又看到了深深刺穿他琵琶骨的兩條鐵鉤。
鐵鉤嚴重限製著他向前傾身的動作,長時間倒刺在骨骼之中,傷口如今已經流不出血,卻依舊讓他痛苦無比,伸出雙手的手指更是殘缺不全,顯然受儘了牢裡的拷打酷刑。
他一句話都沒說,自顧自地吃起了肥雞,直到滿嘴流油也不曾停止。
江聞很欣慰地看著這一幕,自己進來龍場悟道三天,終於和獄友達成了良好的關係,下一步肯定能徹底融入這裡,然後爭取減刑出獄、重新做人。
“外麵的朋友,你們要不要進來一起吃?”
林中的怪風猛然襲來,兩道瘦高怪異的身影忽然出現,足不點地向著待質所深處襲來,亂塵迷住了沿途牢房囚犯的眼睛,隻感覺一股凜冽的殺氣交鳴。
江聞不受影響地睜著眼睛,凝視著那兩道襲來的怪影,瞬間拉過身邊的高大囚犯擋在自己麵前。
“獄友,好東西你們兩個都享受到了,我這兩個仇家前來,你們是不是也一人分一個?”
沉重鐐銬的犯人麵色慘白,臉上依舊是勉強的笑容。
“與我無關。”
江聞又看了一眼刺穿琵琶骨的犯人,對方還在細致地啃著燒雞,連頭沒抬一下,五官全都埋藏在蓬亂的虛發之中,顯然也是指望不上了。
可惜。
江聞心裡暗歎了一聲,這才站起身來,
“常氏昆仲,你們師父之死與我沒有分毫。當天我與你們一同進入了幽冥巷,外麵的事情絲毫不知,這一點你們應該很清楚才對。”
僅隔著幾道牢柱,江聞也清楚地看見了常氏兄弟的麵容。
他們在幾天內已經瘦得脫了相,濃重眼圈和血絲密布的雙眼宛如妖魔,一身磨損到破破爛爛的黑白長袍,如今更像是傳說中的勾魂使者了。
常伯誌消瘦臉上戾氣深重,枯掌猛然抓握在木柱上,掌力發出了咯吱吱的怪聲。
“師父對我們有養育之恩,我們不知道是誰殺了他,但是一定會把凶手找出來血債血償!”
常赫誌也聲音嘶啞地說道。
“你有嫌疑也有線索,我們想儘辦法前來,今天你必須跟我們走……”
江聞歎了一口氣,對方這副損耗過度的模樣,分明是強行催動內外功夫導致的暗傷,長久下去甚至會走火入魔。
“你們和衍空和尚交手了?”
常赫誌眼中閃過一絲忌憚。
“那和尚的功夫很厲害,和我們兩人交手了兩次,吃儘了苦頭。今晚趁他外出,我們才順利潛進了府衙……”
江聞攤了攤手,老老實實地說道“你們不用找我了,我是不會走的。”
常伯誌臉上的表情異樣,仿佛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答複,沙啞的聲音都抬高了幾度。
“對方如此妄為,你難道不想洗刷嫌疑,還自己一個公道嗎?”
“出去乾嘛,在外麵我一個人很無聊,也沒有女朋友。”
江聞無所謂地走回了牢房深處,靠在狹小的窗戶底下聲音懶散“這個待質所裡各個都是人才,說話又好聽,超喜歡在裡麵的……”
常氏兄弟不再用商量的語氣,寒聲說道“今天不走也得走!”
江聞斜睨了他們一眼,從林震南送來的東西裡拿出一壺美酒,自顧自地喝了起來。
“我不出去自然有不出去的道理,有些事情置身其中,未必就有呆在牢裡看得清楚。你們這幾天到處亂跑,難道不覺得可笑嗎?”
江聞說著促狹的話,眼中蘊藏著一絲笑意,“說來有趣,我待在裡麵三天,已經想清楚了很多的問題,就連以往讀書不求甚解的東西,都被我想通,我看這裡非但不是牢房,而是一處龍場悟道的福地呀……”
常氏兄弟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地說道“你知道凶手是誰?!”
“你們誤會了,我隻是想清楚了一個典故,既然今天碰見,我就與你們分享一下好了。鄭伯克段於鄢的故事,你們聽過沒?”
江聞搖了搖頭,慢條斯理地說道,“鄭莊公與共叔段乃是同胞兄弟,卻因為一個難產、一個順產,他們的母親武薑隻偏愛弟弟段,對鄭莊公厭惡無比,甚至幫助弟弟造哥哥的反,最後被鄭莊公打敗的故事。”
“再往後,鄭莊公將支持叛亂的母親放逐到了城潁,還發誓‘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幸好在大夫潁考叔的勸說下,鄭莊公掘出一條地下大隧,母子兩人終於見麵,複為母子如初。”
江聞說著古文觀止中有名的故事,然後緩緩說道。
“可我分明感覺到,鄭莊公此人乃是一代奸雄。從前頭的縱容母親、包庇弟弟,就是為了後麵一舉鏟除威脅的行為做準備——畢竟能保全住自己孝悌之名、名正言順殺死弟弟的,就隻有讓對方犯下忤逆亂國的罪名了……”
“更有趣的是,鄭莊公對外說自己將母親流放到了城潁,可在和潁考叔的對談中,卻不小心說漏了嘴,左傳原文是‘公曰爾有母遺,繄我獨無。潁考叔曰敢問何謂也?”公語之故,且告之悔。”
“換個方式理解,會不會是鄭莊公已經秘密將母親殺死在城潁,隻是囚禁了一個替身在那裡,因此兩人早就陰陽相隔了?”
此話一出,常氏兄弟雖然讀書不多,也被江聞話語裡的刻毒無情驚到,隻覺得他口中的鄭莊公,就是一個虛偽殘忍的奸詐之人,弑母殺弟都能大義凜然。
“一家之言罷了。”
渾身鐵鏈的犯人居然出聲,臉上笑容有所收斂。
江聞則又搖了搖頭。
“那你說說,掘地及黃泉的行為是什麼意思?魯隱公元年中寫著,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薑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洩洩!我看就是這做兒子的,假惺惺地說死了也挺清靜,母親則諷刺道,像你能夠活著才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
此話一出,牢房內外的幾人都瞠目結舌,隻覺得荒謬無比。
隻有那個被鐵鉤穿過琵琶骨的犯人慢慢點頭,沉默不語。
渾身鐵鏈的犯人搖頭歎息“你說的越發荒唐了。書中後麵寫到‘遂為母子如初’,豈不就是兩人和好如初?”
“和好如初?”
江聞放肆大笑了起來,杯子裡的酒都灑出來,良久環視著常氏兄弟和兩位獄友。
“哈哈哈,微言大義正是如此!記不記得我前麵說過的,武薑從來都不喜歡這個大兒子!如初就不可能和好,和好就不可能如初!”
等到笑聲停下,牢房內早已經陷入了沉默。
“所以我猜想,大夫潁考叔不光是出主意讓鄭莊公挖掘地道,而是獻上了一個跨越幽冥的招魂方術,才讓鄭莊公能在黃泉之隧和早就被殺死的母親見麵!”
常氏兄弟瞠目結舌,他們仿佛察覺到了江聞精神上的異常,懷疑他已經瘋了。
但渾身鐵鏈的犯人卻眉頭緊皺,蒼白過度的臉上流露出深思的表情。
“聽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一則傳說。潁考叔後來舞旗奪車立下大功,卻被人背後射箭而死。鄭莊公為此拿出豬,狗,雞等祭品,由巫師領著一起念咒三日,潁考叔的冤魂就還陽,暗箭傷人的公孫子都被縛魂索命,隨後自刎而死。”
江聞沉默了一會兒“幽冥之時古有以也,有誰能說得清楚呢?潁考叔或許也沒想到,他當獻上黃泉之隧的方術,最後還了自己一個清白……”
啟發江聞的是白蓮教黃護法臨死前的狂呼。
他腦袋裡似乎潛藏著許多可怕的訊息,然而竭儘他所能,都無法描述其中的詭異,因此隻透露出了一些古怪的傳聞。
他的描述裡五花八門,比如福州城中的由來已久的幽冥巷、髑髏太守,還有孫策之死、閩王鑿泉視鬼,但這些都和玄之又玄的幽冥有所關聯,讓江聞不得不用最大的想象力,試圖還原著這一切。
更讓他無法輕視的,是西晉郡守嚴高築子城時鑿出西湖,就傳聞鑿到了地層深處的海眼,才最終引出了湖底古廟的見聞。
沒錯,又是魏晉!
他可以不做過多的惡意猜測,卻唯獨對這些擅長惹事的魏晉揮犀客絲毫沒有好感——琅琊嚴氏出身的太守就算自己不惹事,還能阻擋其他魏晉世家門閥在其中動手腳嗎?
江聞本不願意管福州城中發生的變故,更沒有辦法將榕城中三山兩塔間這些光怪陸離的詭事聯係組合在一起,但現在看來,已經從黃護法口中猜到了一些真相……
有人在下棋。
有很多人在下棋。
這個亂局渾水之下疑點重重,人人都以為是棋手,想要下一盤以天下人為棋子的大棋,卻不知隻要跨入其中就淪為了又一枚渾渾噩噩的棋子,隻能被局中的大勢所逼迫行走,再無辦法抽身離開。
江聞出言震懾住了全場,表情卻突然緩和了下來,走到牢柱旁看著瞠目結舌的常氏兄弟。
“實不相瞞,現在還沒到我入局的時候,因此我是不會走的,凶手到底是誰我也不感興趣。”
他笑得很和善,注視著麵聲怒色的常氏兄弟,仿佛說著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但如果你們能出去外麵,把一樣東西拿過來,我或許能讓你們死去的師父跨越幽冥,親自來見你們一麵……”
江聞把聲音壓的很低,帶著一股刻意的蠱惑。
“你們意下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