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老小已經審問完畢了。一開始他們死命否認,後來一聽見‘閩王審知’四個字才老實,承認大人您要的東西,如今就在他們手裡。”
衍空和尚聞言大悅,兩人一同走出薩府大門,沿著黃巷的道路走到了巷口另一處高門大宅。
正院之中,幾人正奮力揮舞著鏟子開挖地麵,隨著一旁沙土累積成小山,一塊碩大碑體就出現在了土裡。
“《胞皇宮龍啟碑》果然在這裡!”
衍空和尚眼中放光,令人吊起碑身,伸手撫摸著這一塊高近兩丈的古碑,隻見碑頭為六螭首,雕刻雄健,碑側刻蔓草花紋,曆經歲月蹉跎依舊華美。
詳觀此碑,碑辭以頌開題,以序引述,模模糊糊地寫著五代十國間閩王在福州興建胞皇宮的嘉舉,又記黃龍出水的祥瑞,全碑巋然高聳,雕磨精工,絲毫不為苟就。
“你可知這碑的來曆?閩惠宗王延鈞聽任道士陳守元之說,興建胞皇宮於九仙山頂,祭祀一尊從天而降、不知來曆的神祇,名曰胞皇尊。”
衍空和尚眼角斜睨著一旁,故意放聲說道。
“這尊神明,於史冊從未記載,方術也不曾顯露,據說是王審知入閩之時夜夢見之,遂畫於圖冊。閩惠宗得之奉若至寶,以無數白銅黃金鑄胞皇像,親自晝夜誦禱,焚香祀禱,乃至舉國政事無論大小,皆請胞皇命而後決之,霎時間一國若狂。”
衍空和尚癡醉地看著碑文,不無得意地道“義序黃氏始祖黃敦,唐末自河南光州固始縣隨王審知入閩,為心腹肱骨之臣。我就知道當初閩王留下的線索,十有就在他們手上……”
隨後他環視四周,對著空空蕩蕩的院子,自言自語般地說著。
“還有雁門薩氏,本是發祥於西域的色目人‘答失蠻氏’,其祖的薩都剌生於山西雁門,受元廷賜薩姓,後於至順四年遷基福州,要說他們沒有目的,我是決計不相信的!”
手下隻是跪地不動,卻忍不住好奇地說道“欽差大人,朝廷此行如此興師動眾,究竟為了什麼東西?畢竟連日攻打,屬下也……”
“你是不是也覺得,本官手段太過酷烈?”
衍空和尚對於自己的目的,倒也毫不諱言,對著自己的心腹說道。
“但如果我告訴你,他們幾家都實打實地和白蓮邪教有勾結,還從白蓮教的紅陽拂多誕護法手中,買過許多不可告人、造型駭人的古物呢?”
“卑職不敢!”
手下連忙告罪。
“不敢就好。這福州城中埋藏著的秘密,絕非二三子可以窺伺,”
衍空和尚冷哼一聲,“那耿家膽大妄為,幸好耿繼茂尚且懂得審時度勢。世間詭怪難測,一如我當年在少林寺親所曆見,膽敢染指涉足的人是絕沒有好下場的——就算號稱百年一遇的寺中天才,終究也無法幸免於外……”
院中的和尚訴說著見聞秘辛,忽然對著空無一物的花牆中豪聲說道。
“既然聽了半天牆角,不如出來一敘吧!我今天既然出來,就為了引出你們這些見不得人的老鼠!”
和尚跨步向前,雙掌運儀寰轉,便陡然生出莫大的力道。隻見他掌心貼按在院內花牆上,瞬間就摧垮磚石將其推倒向後,力道沛然莫禦,顯然準備多時。
兩道人影從牆後跳出,一黑一白宛如勾魂使者還陽,拋出手中淩厲鉤爪,便扯破幾名追擊清兵的喉嚨,揮舞著鎖鏈再度掛上院牆,意欲遁走。
衍空和尚眼中寒芒一閃,寬袍大袖當即甩出擊中兩人,將他們打飛跌入了一片芍藥花叢中。
後院審訊的清兵聞聲前來,手持刀劍火把照亮四周,衍空剛要追擊,花圃中卻撒出了一大把砂土、撲剌剌地迷眇他的眼睛。
形勢緊急之下,衍空和尚隻能憑著聲音的來源下意識出掌,和一黑一白的身影硬拚了一掌!
“哈哈哈,果然是你們這兩個吊死鬼,中了本官的金剛般若掌居然還沒死!”
衍空和尚哈哈大笑,盲眼對敵依舊毫不驚慌,瞬間拆穿了對方的身份。
常氏兄弟衣衫襤褸、長削乾瘦,左右手拎著鉤爪默然不語,而方才運起黑沙掌的手掌已經癱腫微顫,顯然是在剛猛掌力的對碰中落入了下風,被對方再次重創。
兩人先前依靠著青城高深武功壓製傷勢,此時卻是再也無法抵禦,嘴角溢出了黑血。眼見形勢不妙,兩人隻好再次縱身越牆而去,衍空和尚卻阻止了手下追擊的念頭。
“今夜暗中勢力湧動,我出來就是為了打草驚蛇,探探他們的底細。長青子的徒弟,不過兩隻老鼠罷了,枉然追上容易中調虎離山計。”
他取過清水洗清了雙眼,含怒一掌拍在了高過人頭的水缸邊緣,瞬間水流滿地。
“若不是我趕來時,和一鬼麵人交手、元氣有所損耗,這次必能將他們擊斃。鬼麵人的一身武功端得離奇,與本官對拆幾十招,根底也絲毫不見泄漏,若是想要強取頗為棘手。”
手下沉聲問道“欽差大人,既然如此,我們牢裡還關著一個,是不是搶先結果了他為妙?”
說罷,還配上了一個抹喉的手勢,
然而衍空和尚當即揮手否決。
“不行。我們如今的人手已經捉襟見肘,在找到寶物之前絕不能分兵冒進。況且在這麼多對手裡,唯有林府的那名高手,讓我完全看不透……”
話未說完,聲音就被他猛然止住,轉換著情緒的眼裡再次浮現出殺意。
“當初閩王宮中的道士自稱無所不能,乃至能帶著閩惠宗白日視鬼、決獄通幽,這個昏王卻不知道,陳守元之流的神通真正倚靠的、是胞皇宮裡的那尊神祇。”
“如今三坊七巷儘入我們的掌控之中,你們繼續拷打各家各戶,逼他們透露血佛像、白蓮教的秘密。聖上猜測那尊現世的血佛,就是當初閩王宮中祈無不應的胞皇尊!”
“屬下明白!立刻就去查辦!”
毀容手下嘶聲領命後離去。
衍空和尚卻在身後微微冷笑,遙望著無界天空的眼神陰鷙無比。
他說的都是真的,卻隻是一部分真的。
在來之前,衍空和尚已經喻告手下清兵,此行赴榕是為了調查剖腹出腸的血佛之事,同時打擊暗中猖獗公然勾結的白蓮教和耿家。
連帶今晚宣揚出去的尋找血佛像、寶皇尊,說到底隻是彆家的目標,並非他自己的目的。
世人皆有私心,白蓮教有、耿王府有、福威鏢局想必也有,而他更不例外。
在這場風波中,所有人都是黑暗中的獵手,率先被猜出或暴露意圖的,注定要出局。隨著現今牽扯入局的勢力越發複雜,以至於他的那份私心,都顯得再尋常不過。
這座福州城很小,以至於容不下兩個聲音;這座福州城也很大,因而除了有皇帝想要的東西,還埋藏有他想要的東西。
田歸農受挫的事情他已經知曉,衍空和尚卻尚不認為,自己找的東西會在福威鏢局的手中。江湖武功說到底不過是微末之技,在他曾親眼目睹的大恐怖、大絕望麵前、甚至掀不起一絲波瀾。
從幽冥巷現身主動入局開始,他發覺行動逐漸阻滯艱難,先前計劃的東西也屢屢遭遇阻力,但是衍空和尚仍舊自信,不但是因為武功,更因為他在幾十年前,就能成為染血木人巷裡僥幸存活的人。
——即便那道詭異的龍形陰影自那之後,蠖屈螭盤地隱顯在他的清醒與夢中。即便時隔多年,那些沒有翅膀和翼的怪誕,依舊晝夜不停地在空中地翱翔,伴隨著奇異的吼音和他胸口五道圓趾抓痕,不曾離去一刻。
衍空和尚既是極少數活下來的,因此也成為了,極少數沒有逃脫噩夢的人。
隨著衍空和尚屏退手下,他獨自走入因為宵禁而人跡稀少的坊巷,從黃巷漫步經過了燈火闌珊的宮巷,最終止步於燭影幽微的塔巷,幾處坊巷的傳聞逐一從他心頭流過。
衍空和尚想道,耿家徒勞無功地在三山兩塔間搜尋,挖遍了閩王留下來的遺跡,當真是愚蠢至極。
但說到愚蠢,如今幾方人馬躲躲藏藏,誰也不敢暴露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唯恐被群起而攻之,也不遑多讓。
寶皇神像數百年前便詭秘離奇,無人知曉真容,隨著閩國滅亡,更是被南唐刀砍火焚,以數百人的性命為代價,才將胞皇尊永遠沉入閩江的深處。
它究竟是否如今出世的血佛,已經難以推測,自己眼中的寶貝,唯獨三山中九仙山麓,那座通體白色的報恩定光多寶塔當年辟基時發現的光芒四射的寶珠,是必須拿到手的。
而耿家必定是不知道兩塔的內情,才會挖開了城中三山的射烏山下,用來鎮壓邪祟的崇妙保聖堅牢塔,引發了福州城種種怪事。
要知道就連王審知第七子王延曦,也在營建九層寶塔時方到七層,就離奇地死於非命,建塔符劾壓祟之事匆匆宣告結束,閩國的國祚也在四年之後告終,再也無力回天。
如今耿家自尋死路,不足為惜。
一路上衍空和尚的想法心思如電轉,最終來到了一處荒涼偏僻的巷子口,駐足不前隻盯著坊牌上的寶塔形狀,沉默不語。
為了得到金剛手光明灌頂密續中無上機緣,窺見軍荼利明王起傷金剛的成就奧秘,衍空和尚早已決心踏著屍山血海前去尋找,直至看到那屍口出妙蓮,身狀如梵天的不世之景!
“摩尼寶珠,到底在哪裡……”
衍空和尚喃喃自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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