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吧吃吧,不夠吃再續就是了,我平時有餓著你嗎?”
江聞隻吃了一口,就從隨身包袱裡拿出了錦緞檀木盒,細細端詳了起來。
自他得到摩尼寶珠之後,珠子就安安靜靜躺在這個小匣子裡,江聞也從來沒有遇見過怪事,更沒有像黃稷所說那般做怪夢、生幻覺。
而丁典與趙無極同囚十餘年,似乎也沒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因此江聞一直懷疑這個錦緞匣子本身就有妙用,或許可以隔斷摩尼寶珠對於外界的輻射。
“師父,這個盒子有問題嗎?”
傅凝蝶見江聞沒有動筷子,逐漸把注意打到了江聞麵前的那碗,於是拐彎抹角地搭起了話。
江聞凝視著盒子,緩緩說道。
“何止是有問題。一旦這個盒子再次被人打開,鬼知道會鬨出多大的事情來。幸好對於這些我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可也不能像尋常事物那樣,直接放在後山了就是了……”
傅凝蝶繼續旁敲側擊地說道。
“那師父你這麼聰明,一定想到解決的辦法了吧?你要是有事可以先走,我自己可以走回的。”
江聞沒好氣地瞥了凝蝶一眼,把自己那碗推到她麵前。
“想吃就直說,我能走去哪?這東西放哪裡說不得都會害事,而世界上再大,豈有萬古不壞的安全之處可以藏東西呢。”
說到這裡,江聞卻突然停頓了一下,“等一下……話說回來萬古長存的地方我不知道,可兩百年內沒有人發掘的地方,我卻知道在茫茫西北有一處,說不得就得走上一趟……”
江聞幽幽地望著西北方向,隱隱已經有了處置這顆摩尼寶珠的辦法。
就在江聞思索的時候,店家已經又裡外裡忙活了一陣,端上來四碗慢慢騰騰的湯水。
同樣是取豬肉做糜,這次在用木棒打成肉泥後,卻是摻粉擀成紙片般薄,切成三寸見方的小塊,再包上肉餡做成餛燉模樣,便是一碗扁肉燕了。
肉燕一下老湯鍋中煮熟就撈起,配上蔥花蒜蓉飄蕩在清湯之中,吃在嘴裡隻覺滑嫩清脆,淳香沁人。
解開難題之後,這次江聞也是胃口大開,稀裡嘩啦將整碗吃光,唯獨連吃兩碗肉羹的傅凝蝶欲哭無淚地看著美食,撐得一口都吃不下去,最後隻能便宜了一旁虎視眈眈的小石頭。
“都吃飽了就起來走走。”
看著兩個徒弟暴飲暴食的樣子,江聞隻好催促他們起身,幾人打算沿著這座破舊的廟宇繞圈子消食,消化了再回府歇息。
店家殷勤地上前收拾好陶碗,連帶木筷都悄悄收走,計劃洗洗就留給下一波客人使用,見江聞朝著一線之隔的古廟走去,卻小聲提醒道。
“這位道爺,你在周邊轉轉都不打緊,就是千萬彆進這座廟裡,也彆走到廟後的巷子去呀。”
江聞不禁停下腳步,打量著這座連匾額都沒有的小廟。
“店家,這話什麼意思?這裡麵有什麼講究嗎?”
攤主皺起了麵皮,警惕地向周圍打量著,還刻意把頭轉到了背離古廟的方向,才小心翼翼地解釋道。
“好教您知曉,這本是一座水流廟……”
江聞聽到這句話,也恍然大悟地閉上了嘴,拱手致謝後就慢慢踱步而去。
一頓飯的功夫,已經有不少賭徒慘輸錢財,垂頭喪氣地離開了簡陋的賭檔,運氣好的人還能剩下幾文大錢,就都悶悶不樂地也來吃宵夜,攤主登時忙碌了起來,也就沒有關注江聞一行人的去向。
而另一批賭徒輸了個精光徹底,連吃東西的錢都不剩,卻也沒有轟然散去,而是神色詭秘地結伴同行,鑽入了破廟後麵的小巷子裡去。
“師父,什麼叫水流廟呀?”
一陣陰風吹動,滿地狼藉的闊葉卷起,就好像有無形人衣袂飄飛地與她擦肩而過,讓傅凝蝶忽然打了個寒戰,小聲問起了江聞。
江聞摸了摸她的腦袋,指著不遠處的古廟說道。
“你算算看,廟門有幾級石階?”
凝蝶掰著指頭數了兩遍,確認了數字才回答道。
“一共六級石階。”
江聞點了點頭,低聲對她說道。
“廟無天井、也無房梁,不見天日,窗階成雙,這分明是一座陰廟,都是苦命人罷了。”
凝蝶被師父陰森森的語氣嚇了一跳,畏畏縮縮地搶走在了小石頭和洪文定的前麵,生怕落在隊伍最後被什麼東西跟上。
所謂的陰廟就是民間供奉孤魂野鬼的廟宇,譬如亂葬崗、無主屍、身死異地怨氣深重,就會有人代為收殮屍身、立廟祭祀,防止對方為厲作祟。
而泉州城靠海,時常有海難死者漂流上岸,店主說這裡是「水流廟」,就是指江湖河海裡撈上來的、水邊漂到岸上而無人認領屍體,建一個廟給他們作為棲身之所。
江聞不把話說透,就是怕再嚇到凝蝶這個膽小鬼,說不定當晚就又要睡不著覺了,這個膽量如何能闖蕩江湖?
江聞刻意停下腳步,恰好擋住了傅凝蝶看向小巷深處的視線角度——因為那裡有許多眼睛發紅的賭徒聚在一起,緊緊圍繞著一顆水流廟中取出的骷髏。
那顆骷髏上的皮肉還未脫儘,隻被他們用香灰水草草濯洗,便用蓬草穿過頰骨,擺放在空蕩無人的地麵上。
早在宋代的《東坡先生物類相感誌》中就有記載,這樣做的話骷髏就會在夜裡開口說話、告知吉凶,而且越是巨大的越是上品,當初楊璉真伽便是用這個方法,從宋理宗的“口”中打聽到了許多不可告人的辛密。
一群賭徒們雙手顫抖,方才博戲的熱血還未消減冷卻,無時不刻都在焯燙著他們的心肝脾肺。他們虔誠地祈禱著、膜拜著,帶著一種扭曲而執著的信仰,崇拜著眼前的褐黃骷髏,將耳朵貼近骷髏齒已落儘的牙床,想要求得一夜暴富的箴言。
賭徒們接連不斷地傳遞著骷髏,虔誠地附耳,卻隻聽見嗚嗚風聲在其中回蕩的聲響,就像是骷髏因蓬草穿過身體的痛苦呻吟聲。
賭徒們並不氣餒。
長夜漫漫,他們還有很長時間聆聽消息,又或者將麵前虔信著的“神祇”,用磚石砸個粉碎不存——就像這座古廟牆角裡無數的灰白碎屑顆粒。
回去的路,不知為何有些遙遠。
深夜的冷風越發刺骨,海岸線上的漁燈也逐漸縮減,仿佛天上的星星落落入海之後,終於淹沒在幽暗深沉的洋流之中,熄滅了潛藏在隕殼裡的殘燼,墜入了用不見底的深淵裡。
煙火漸涼,寒天更長,孤單的巷子中唯有冷風打著旋兒,無聊地卷動、擺弄著落葉,飄飛到街頭巷尾的縫隙間消失不見,悄然無蹤。
傅凝蝶走在保護中,跟著在寒夜裡踟躕著,心裡才有一絲因安全感帶來的溫暖。
她突然覺得這條路回去的路怎麼也走不完,更也不想這條路走儘。
她心滿意足地享受著眾星拱月,一會兒緊盯著前麵昂首闊步、姿態隨意,仿佛一切險阻都不放在眼中的師父,一會兒看向身後並肩前行,勇毅恬淡的兩位師兄。
但突然間,凝蝶發覺自己有些慌張,她不斷前後顧盼著,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自己如今隻是身處一場孤獨的夢裡,再一轉頭,這些微小的溫暖就會原地消失——
就和她記憶中的父母家人一樣,無論她如何努力刻畫,他們的樣子都在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
師父的聲音忽然傳來。
“看什麼呢,到家了。”
江聞站在門口對凝蝶笑著,催促著這個小徒弟。
小石頭和洪文定原本跟在她身後,此時搶先一步跑進了府門,傅凝蝶這才忙不迭地也跟了上去,跌跌撞撞、慌慌張張。
輕輕的兩步,就將這片蕭疏寒夜甩在了身後,也把這夜悠遊記在了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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