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霜兒心裡傳出的一絲錯愕,就像是薄冰上即將破碎的一聲脆響,空氣此時也在她心肺運轉間消耗殆儘,她終於看見了冰冷海底的麵貌,那是海床上無數僵屍仰躺著,它們周身裸露的肌體呈灰白蠟樣,四肢僵硬屈曲,皮外結了層薄冰似的屍蠟,皮膚逐漸變成統一的灰白,不約而同地伸出斷裂出骨的手臂朝向上方,似乎正在歡迎著駱霜兒今後永遠加入她們……
駱霜兒的眼睛幾乎快要閉上,卻在水底倒影裡,突然發現了一群姿態猙獰的人正穿破波濤洶湧的水麵,奮力向她的深水方向遊來,瞬間就醜陋不堪地打破了沉靜如夢的環境,強行塞進了一團又一團的獨屬於活人的情感,不由分說地映照在了她的心上。
他們渾身上下的紋身似乎都在燃燒,皮膚也因為接觸惡浪而泛腫,殷紅得似乎要滲出血來,卻將手臂相互挽結著往水底遊來,淡褐色瞳孔竟然真如蛇眼蜥瞳一般,手舞足蹈地、拚死與某種看不見的超自然力量搏鬥。
駱霜兒來不及回頭,水中卻有一股拖拽的力量忽然升起,帶著她慢慢遠離了這片深沉到永世長存,天毀地壞都不會浮出水麵的黑暗水域。可能是身體裡缺氧導致的幻覺,駱霜兒甚至覺得水底僵屍一同睜開了眼睛看向她,似乎在遺憾她錯過了一個永恒存在的機會。
被極速拉向水麵的駱霜兒有些手足無措,就像是在深山中夜行的人突然碰見另一個活人,可更讓她驚訝的是這些悍不畏死衝入水下的人,心中映照出的竟然沒有尋俗可見的生機與可欲,反而不約而同地照映出一個身穿道袍、長劍橫空的熟悉身影……
…………
南宋德祐二年,元軍渡江南下攻破南宋國都臨安,兩個不滿十歲的皇子趙昰、趙昺僥幸逃離虎口,在“宋末三傑”陸秀夫、文天祥、張世傑等人護送下逃亡福建,元軍隨後緊隨而來,南宋君臣被迫先後逃往泉州、廣東等地避難,在惶惶不可終日中東躲z,皇子趙昰又意外病死,僅剩下皇子趙昺成為南宋最後的希望,史稱宋少帝。
公元1279年,即南宋祥興二年,在即將亡國滅種的最後時刻,南宋君臣卻選擇了一種極為壯烈的方式告彆曆史舞台,他們集中全部力量,在廣東崖山與元朝大軍進行了殊死一戰。
是時,南方內陸全部被元軍占領,南宋君臣已經沒有容身之地,他們在大將張世傑接應下,組成一支水師船隊暫時停泊在廣東崖山。可還沒等他們做好下一步謀劃,元朝大將漢人張弘範、西夏人李恒馬上率軍追蹤而來,兩支元軍一北一南,徹底堵住了南宋水師的退路。
張弘範是當時首屈一指的名將,他知道元軍不善於水戰,因此並不急於和南宋水師決戰,而是采取了圍而不打的態勢。張弘範軍事才能顯然要高於南宋主將張世傑,他一眼看出宋軍的一個弱點,就是需要依賴從陸地海島補給淡水和柴草,於是“以哨船阻輕舟,樵汲路絕”,先派兵切斷了南宋的淡水和柴草補給通道。
結果十餘萬南宋軍民坐困海船,“人食乾飲鹹者十餘日,皆疲乏不能戰”,隻能吃冰冷的乾糧充饑,渴到不行甚至喝海水,結果“海鹹,飲即嘔泄,兵大困”,戰鬥力嚴重削弱,局勢對南宋君臣越來越不利,7歲的小皇帝趙昺雖然不怎麼懂事,但大臣將士們凝重的表情讓他隱隱感到不妙。
在最危急關頭,南宋的一支援軍突然出現在海麵上。
這支援軍是一支形貌奇特的簡陋船隊,清一色搖著都是烏篷漁船,船上的人無論男女老幼全部黥麵紋身,形色黎黑,全是生活在嶺南海岸江河的疍家人,聽聞戰事攜帶糧草淡水,自發前來解救南宋小皇帝。
這場崖山海戰的戰區位於江門,離疍家人聚居地不遠,誰也沒料到這些平時不被人關注的人,會在南宋國破家亡之際激發起滿腔愛國之心,自發走上戰場。《國朝文類》記載,這些疍家人組織起一千多人,駕駛著自己的“烏蜑船”,勇敢地來到崖山,想利用自己的潛水技能,為國出力搭救出南宋小皇帝。
應老道難掩憂慮地說起了距今三百八十載,卻又恍如眼前的事情來,世事變遷難以預測,誰也沒想到宋末見證者會在這樣的場合裡與他們遇見,唯有峰回路轉,不勝唏噓。
遺憾的是,包圍圈中的南宋君臣卻猶豫不決,白白錯過了這最後一線生機。元軍大將張弘範卻馬上做出反應,他派出一支船隊,深夜包抄疍家人的退路,發動夜襲,“夜擇小舟,由港西潛列,烏蜑船北徹,其兩岸且以戰艦衝之”,結果這些勇敢的疍家人“皆並海民,素不知戰”,睡夢中遭元軍猛攻,手足無措,死傷慘重。南宋君臣親眼目睹這一幕,卻“又不敢援,進退無據”,致使這一千多疍家人被“攻殺靡遺”。
“可是江掌門你知道嗎,此事其實並非這麼簡單,崖門一處當時已經孤懸敵手,宋人再怎麼不曉軍事,也不會選在彆人的道場上做法事。”
應老道沉聲看著江聞,“況且當初宋軍將戰船以鐵索一字連貫於海灣中,把帝舟置於正中間以示死戰不退,主將張世傑更是焚毀岸上的宮室、房屋、據點斷絕脫逃之路,這舉動是破釜沉舟也好、孤注一擲也罷,顯然是利大於弊,反而把岸上主動權交給了元軍。”
“老朽本來也是疑惑頗多,直至我來到這這座古村……”
“當初宋軍雖然號稱二十萬人,可軍中多為文官、太監、宮女,因此陸秀夫、張世傑曾在章丘崗村大舉征兵入帳,村人的祖先就有僥幸逃回的,臨終前傳咐了子孫後代一件怪事——主將張世傑在決戰前幾天晝夜觀測天象,似乎對於取勝早已胸有成竹,眾人隻道是會有神兵天降大破敵軍……”
應老道沙啞著並未把話說完,但眼前的場景已經不需要他多說什麼了,許多曆史細節就自然而然浮現在江聞的眼前。
要知道直至後世,對於崖山海戰的過程,許多人仍然爭議不斷。
有人認為,崖山海戰並不是南宋真正覆滅的戰爭,陸秀夫和趙昺也並不是在崖山跳海殉國的。
因為根據陸秀夫等人逃亡的路線來看,陸秀夫帶著趙昺一直逃到了硇洲,此時元軍卻三戰雷州損失慘重,顯然不渡海擅長水戰,而崖山是在硇洲的北邊,北邊就是元軍朝他們攻來的方向。趙昺一行人先前拚命逃離兵鋒,後又調頭向北,重新又迎向攻來的元軍的路線,顯然是不太合理的,除非宋軍對崖門有著特殊的戰略依賴。
另一處重要爭議,則是有關於戰爭規模的。
當初陸秀夫等人雖然是在逃亡,但是隨船人員數量有近乎20多萬,艦船也上千艘。反觀元軍的規模根本就比不上,元軍不過2萬多士兵,艦船也不過幾百,況且海戰並不是元軍的優勢。
宋軍甚至早早準備好了濕泥長木對付火攻,元軍如何能在一天之內,就將規模龐大的南宋軍隊全部擊沉呢?又為何合能一舉突襲打得全軍覆沒?因此更多人相信宋軍是先遇上了南海上捉摸不定的颶風襲擊。
最重要的一個疑問,是有關張世傑選擇據點的爭議。
要知道崖門海戰當時的崖山,隻有西北麵才可以讓宋軍艦船停泊,而東南麵根本不能讓張世傑部署的船停泊,決戰不成反而很容易就被人圍困。同時,就算是可以停泊船艦的崖山西北麵,雖然一般是有南邊和北邊兩個方向的入口的,但北麵的出口水很淺,唯有在漲潮的時候,北麵才可以通過大型船隻。
也就是說在退潮的時候,崖山就隻剩南麵一個出入口,想跑都跑不了,身為“宋末三傑”的主將張世傑選擇這樣一個絕境作為反擊的據點,又是如何能確認決戰時一定能水漲船高、任由戰船通行無礙的?
江聞滿眼都是如今宛如洪荒的水漫,濤山漂搖幾乎要與山陵等齊,這三個問題放在眼前的環境來看,就算不上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一切謎團也都解釋得通了。
陸秀夫與張世傑很可能也是在章丘崗村征兵的過程中,借由南海古廟、洪聖大王像等線索,察覺到了蛟鬼傳說和南海密道的存在,也有可能是心向宋室的人獻上線索——畢竟前一年的兵部尚書江璆還曾聯合熊飛、曾逢龍、馬寶南等義軍一度收複廣州。
背水一戰的宋軍決定打算反其道而行之,召來如今日的狂風驟雨對付元軍。元軍不習水戰的弱點在攻打雷州半島時已經顯露無疑,而崖門的北麵固然水淺,但隻要沸海重新醒來,這裡同樣會化身成一片浩蕩的汪洋,就憑元軍東征西調湊來的這些船隻,遇上惡浪腥風恐怕就不攻自破了。
為了貫徹實施這個計劃,他們不惜犯下種種戰略錯誤,張世傑更是不惜調走最知兵善戰的兵部尚書江璆,確保沒有人會阻礙計劃實施。
隻可惜史書記載了這一切努力的結果,“五羊舞於楚庭”或許終究未能如約而至,又或許化為颶風反撞向了南宋的船隊,摧毀了無數艦船,以至於陸秀夫在絕望之中背著小皇帝投海自儘,而逃出重圍的張世傑在陽江南麵的海陵島附近,遇上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最終船翻人亡,隨後就是數十萬人蹈海而死,在絕望中化為了沸海之下數百年不絕的前宋浮屍。
“以老朽推測,當初的千名疍民也並非死於元軍之手,更可能是為了鎮壓蛟鬼冒險入水。最終逸走的蛟鬼能再次平息,是他們用性命鎮住了水底的夷希之物,也是他們最後拚死撈起了小皇帝趙昺的屍體。”
應老道對江聞說道,“江掌門,你如果還懷疑老朽,我也不妨把話說得更明白些,我那孽徒之所以獻策尚可喜捕殺疍民,就是因為尚可喜想重演宋末的舊事。隻要沒有了疍民攪局的可能,今後的南海萬裡就都是尚家的天下,隨時可以讓清廷水師和鄭家水軍一齊覆滅在瀚海之中……”
江聞倒吸一口冷氣,看著應老道的眼神滿是震驚,事情的答案似乎一直在顛覆他的想象極限,以至於聲音都帶著一絲顫抖。
“蛟鬼竟然能禍延至江門的崖山!那廣州府底下的密道,是不是也能通到那裡去?!廣州城下到底有幾條密道!”
“隨著龍脈被秦皇斬為兩半。如今尚可喜與我那孽徒占據一條,駱家占據一條,而且實不相瞞,廣州府三元宮密道其實本該掌握在老朽手中。”
應老道終於吐露來意,語氣之中滿是懊惱。
“我門羅浮山一脈傳自葛洪仙師,而葛洪仙師又受學於鮑靚真人。你可知古書傳聞裡,鮑靚真人調任南海太守,而葛洪仙師也到了廣東羅浮山修道,鮑靚白天裡日理政事,晚上便乘著由兩隻鞋變成的燕子,飛到羅浮山和葛洪研究仙術,此事老朽本來嗤之以鼻,可直到我那孽徒忽然消失在了羅浮山上,老朽才發現大錯特錯的其實是自己……”
李行合從虯龍古井之中脫身,表明三元宮底下的密道已經被他所掌握,可江聞沒想到晉代的三元宮竟然最遠能通往羅浮山?
三元宮密道能通往兩百餘裡之外的羅浮山,另有密道連著三百裡外的江門崖山,況且密道一夜之間就能跨越兩百餘裡,那這條密道的存在已經超乎了想象,簡直匪夷所思,偏偏放在現在環境來看,江聞也並沒有辦法懷疑真偽。
“老朽察覺不妙後順著孽徒案幾上那本《太平廣記》晝夜研究,這才發現了唐人崔煒故事的端倪,又聽聞了孽徒投入尚可喜帳下,這幾年下山不斷搜尋蛟鬼線索的事情,這便愈加堅信大事不妙。”
“幸好世間百毒,五步之內必有解藥,書中提及崔煒燃艾治瘤、獲贈陽燧寶珠,嶺南又流傳著海珠石便是陽燧珠、足以鎮住水底惡蛟的傳聞,老朽細細翻閱過葛洪仙師筆記,在書中查得‘陽燧燃艾’的典故,方才知曉世間傳言頗多謬誤,實則暗指的應該是蒲艾驅邪之效,因此與駱元通一齊謀劃,不惜耗費千金打造韓王青刀,又從洞庭故人處學來鎮煞儺舞,所等的就是這一天!”
“葛洪仙師醫道雙絕,不想竟然也和此事有所牽連。我沒記錯的話,葛仙師師承鮑靚真人,而鮑靚真人得道於陰長生仙人……”
江聞語氣深沉地說道,“難怪雷州儺舞代代不絕,以儺舞鎮邪的方法想必就是仙師傳承下來,隻可惜終究铩羽而歸。”
江聞忽然問道“應老前輩,李行合到底從你這裡學走了什麼?為什麼連你都如此忌憚萬分?”
“他上山才幾年,老朽原本隻是教了他些休糧守穀,清靜無為,參禪打坐,戒語持齋的功夫……”
應老道的表情驟然變得難看,語氣開始吞吞吐吐,“可誰知他偷走了本門自漢初密藏的《商君書》,短短幾年就深諳馭民五術之精髓,最終才騙過了老朽偷下山去……”
海上異變突起,如今已經沒有人關注江聞和應老道兩人在偷偷說著什麼詰屈聱牙的典故,袁紫衣與傅凝蝶看見駱霜兒被疍民拚死救出,明明隻是短短短幾個出水的工夫,青壯疍民已經是人人帶傷、渾身血跡,就像在水底與某種猛獸激烈搏鬥過一般,天上的黑雲也更加密布,幾乎是緊隨著救人的老龍衝向南海古廟!
“師父快看,人被救出來了!”
傅凝蝶歡呼雀躍著想要抓住師父的衣襟,轉身卻撲了個空,原本應該站在原地的師父已經消失不見,就連平日裡片刻不離身的青銅、白玉雙劍也丟棄在了應老道身前。
隻見江聞從浴日亭飛身而下,身影迎著狂風翩然而去,轉瞬掠過了數十丈的距離,明明隻是孤身一人,卻像是被千軍萬馬擁簇著,前去與漫天的疾雨狂潮、惡鬼凶神遙相對峙,手裡隻有一柄寒光四射的古劍。
“糟了,師父是不是拿錯兵了!”
應老道沉默著拍了拍傅凝蝶的腦袋,良久才對她說道。
“那把是湛盧劍,你師父如今需要的是湛盧劍,湛盧劍所等的也是你師父,不僅沒錯,而且來的剛剛好……”
應老道對著傅凝蝶自言自語,說起了一些她完全聽不懂的話,偏偏又喋喋不休像是私塾裡的老學究,這讓傅凝蝶忍不住苦著臉想要跑開。
“小姑娘,你聽說過河上公嗎?”
傅凝蝶瞪著眼睛說道。
“和尚公?應爺爺你不是個道士嗎,怎麼會提和尚的事情?”
應老道聲音嘶啞地笑了起來,溫言對傅凝蝶說道。
“不知道也無妨。你隻消知道,你師父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人心天性他都看在眼裡,賢愚優劣他也不放在心上,可他壞就壞在心腸太軟了。老朽也曾經認識像他一樣的人,似乎隻要能讓身邊的人平安順遂,不論是世間的善名還是罵名,他背起來都甘之如飴,直到某一天真的不堪重負,才會選擇飄然遠去。”
應老道無視了傅凝蝶皺著的小臉,“本門先師安期生,當初隨著屠睢深入嶺南,千百年來躲藏在羅浮山自成一係,為了龍脈蛟鬼一事苦尋世間千年,以至於連當初是為了尋龍還是斬龍都忘了,犯下的錯事也未必就少。隻是沒成想到了老朽手裡,老來還是要被孽徒算計著走這麼一遭。”
凝蝶眼見師父身形來到山底,終於忍不住跑開了,應老道的跛腳卻紋絲不動,獨自無動於衷地站在原地,吐出了最後一句沒人聽見的話。
“江掌門的模樣雖然凶神惡煞,可明明猜出老朽身份卻沒點破,這讓老朽方才想要開口騙他,都覺得於心不忍了……”
“終究老了啊……”
------題外話------
本卷完結還有三章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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