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爾多察覺異常飛身來攻,想要與納蘭元述兩麵夾擊年輕高手,可目若寒星的男子毫不猶豫地棄槍回頭。
隻見他一手作鶴啄一手握虎爪,迎著鄂爾多大開密合、放長擊遠的拳法絲毫不懼,轉瞬間又對拆了十幾招,交手招式越來越快密集到雨潑不進,顯然也是帶著火氣前來,鄂爾多石青色的袍服雙臂頓時被撕扯粉碎,還被一拳打倒在了沙地裡!
“我見過這拳法!你到底是誰!”
此時他們才真正看見,這艘風浪中漂泊的小船塗著紅漆、掛著烏篷,船頭點著一盞孤燈,竟然是一艘平日裡唱神功戲酬神的戲船,難怪如今還能在不被征調之列。
年輕高手劍眉倒豎也不答話,一杆尖槍上下翻飛,連帶著另外幾名王府高手也難敵寸步,在群雄趁勢圍攻下黯然敗退,而隨著紅船緩緩靠岸,船上才又有幾人探出頭來,當先就是一名美豔至極的紅衣女子,叉著腰喊著。
“就是你們兩個混蛋,欺負我的便宜兒子是吧!相公不用留手,給我狠狠地打!”
目若寒星的年輕男子在逼退強敵後,轉身先對驚詫不已的陳家洛說道“陳家洛總舵主,在下南少林弟子洪熙官,奉至善方丈之命留下監視廣州城風向。”
陳家洛感激萬分地說道“原來是洪大俠,早在伯父處久仰大名,南少林今日也來了嗎?”
洪熙官拱手隱晦地說道“總舵主放心,都會來的……”
話音未落,船上又走下了一名麵狹而長、一足微跛的道士打扮老者,對著海灘眾人深深一躬,一言不發。
可看到他出現,同樣老邁的郝搖旗瞪大雙目,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了,紅娘子也不可置信地指著他,似乎有千言萬語困頓在口中,良久才異口同聲地說道。
“宋軍師!?”
兩人話語間卻不見得是舊友相逢的喜悅。
“二位多年不見,彆來無恙……”
跛足老者掩麵轉身,低聲對兩人說道,“老朽如今已非闖王帳下宋獻策,隻是一介村夫,當年之情固然銘記於懷,當初之事卻是休要再提了。”
老道人轉身看望尚可喜所在的方位,也無意間掃過了大纛之下的李行合,苦皺的臉上烏雲密布,霎時就和眼前的海天一樣陰沉。
“尚王爺,我這孽徒在你身邊的時日也不算短了,你是不是覺得他的計策神妙絕倫,忍不住就把尚藩之內的諸多事情一並托付,就連今日之事也都出自他的謀劃?”
李行合冷眼看著自家師父出現,原本諂媚萬分的表情裡,猛然撞進了幾分厭棄,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師父,你當初片語挑動天下皆反的時候,是不是也用得的這套說辭?隻可惜現在不比當年,尚老王爺與我向來君臣魚水,不會信你這種連真名都不敢示人的奸人挑唆。”
李行合打量著尚可喜的神色,不緊不慢地繼續拋話。
“徒兒若不是在那本《商君書》上,見到師父你手寫的宋獻策三字,也不敢相信當年闖王的開國大軍師還活在世上,東奔西逃地這些年,隻因躲著不肯照見青陽之世!”
應無謀的臉上滿是苦澀,他和光同塵太久了,如今誰也不會將這個垂垂老矣的道人,和當年叱吒風雲的智者混為一談,而他也不願意和李行合多做口舌之爭,隻是淡淡地說道。
“徒兒,那本書雖然是老道所有,可斷然不是被我藏起來的。你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去當這青陽護法………”
兩人雲山霧繞的說辭,讓尚可喜的疑心病再次發作,但他自認為已經勝券在握,便不再思索應無謀口中的挑撥,故意煽風點火道。
“何來如此多話?你們儘可以負隅頑抗,就像李成棟當初在這裡等郝尚久以至於死不瞑目,你們等的鄭家船隊也永遠不會來,而老夫布下的伏兵卻已經陸續開拔前來,頃刻就能將廣州城重新掌握在手!”
陳家洛眉頭緊鎖地說道“駱老英雄,切勿聽老賊胡言亂語!延平郡王早已決定起兵響應,他乃天下豪傑,與蒼水先生約定表裡呼應進取廣州,怎麼會失期不來!”
隨行在側的李行合陰惻惻笑著說道“鄭成功若是真的一心向國,自然會拋棄前嫌冒死前來,可鄭、張兩人的嫌隙在攻略江南時便已經暴露無遺,你們當真賭得起嗎?”
世人皆知張煌言擁護魯王監國,鄭成功卻視賞識提拔他的隆武帝為正朔,兩人的矛盾在去年已經暴露無遺,陳家洛此時也一時語塞,本想就此繼續辯駁下去,可轉瞬間他的臉色也難看無比。
陳家洛難看的臉色加劇了不安猜想,旁人也已經想起,當初的雲南李定國、浙東張名振南北齊攻時也曾力邀鄭氏出兵,可到最後無論是李定國還是張名振,一直到被清軍打敗,都沒有等來鄭成功的一兵一卒,這足以證明各路小朝廷縱然同樣有心反清,卻都沒有相互信任的基礎。
趙半山與無塵年長沉穩,瞬間看出自己總舵主神色不對之處,連忙詢問情況,陳家洛這才壓低聲音、避過外人說道。
“明眼人都知道妖道此話隻是想要動搖軍心,我們也知道延平郡王絕不會有如此小人之態,可他能如此篤定鄭家無法按期赴會,除非……”
趙半山和無塵聯想到了些什麼,瞬間雙目圓睜,咬緊牙關倒吸冷氣,聽完了陳家洛的後半句話。
“……除非郡王他遭遇不測,已經壓不住‘十八芝’了……”
紅花會的竊竊私議,隻為不讓旁邊的人聽見,黃臉用劍高手不做表情,而郝搖旗和紅娘子卻明顯感到不滿,枯瘦蒼老的郝搖旗更是一杵鐵棒,麵帶不虞地問道。
“張蒼水當初聯絡我們行此計策,本就要以橫行海上的鄭家為主方能成功,如今怎的又不能前來?這豈不是在戲耍我們?”
紅娘子緊咬銀牙冷聲說道“那也顧不得這許多了!妾身願意放下舊怨前來,不是來管你們這些勞什子的,今日無論如何,也要將尚老賊這建奴走狗斬了,為天下漢人報仇雪恨!”
內部的異議猛然升起,瞬間就被尚可喜察覺到了破綻。察覺的釣龍局終於釣上了夠分量的獵物,尚可喜也沉醉於拉扯、折磨大魚的快感,無比想要見到他們就此四分五裂、反目成仇,因此故意問道。
“有趣,當真有趣。可今天怎麼隻來了郝搖旗和紅娘子?你們的李來亨、劉體純哪裡去了?李自成當初引以為傲,在一片石被嚇破膽的老營兵哪裡去了?難不成呆在夔東幾年下來,也染上南明偽帝的習氣,開始隻懂得避戰自保以求偏安了?”
尚可喜帶領親衛驅馬來到陣前,冷笑著放聲問道,“你們為何如此看著這本王?怪哉,難道本王哪裡說錯了嗎?!這些說到底,這都是你們咎由自取,彆忘了你的真正的仇人,豈不就在邊上——這才幾年,就忘了當初‘聯虜平寇’是誰喊出來的?又是誰害你們屈居湖北進退兩難?”
竊竊私議忽然響起,隻因尚可喜誅心之言所提到的東西,赫然便是李自成麾下大順餘黨的痛處。
所謂的“聯虜平寇”,指的是南明弘光小朝廷初建時定下的策略,所謂“虜”指的是清朝,“寇”指的李自成的農民軍,也就是說南明打算借助清朝的力量,來對付李自成一派,朝中無論馬士英還是史可法,也都極力主張施行“聯虜平寇”。
一番操作下,很久劉宗敏戰死武昌府,李自成兵敗九宮山,大順兵馬四分五裂群龍無首,南明的做法無疑於背後捅刀,他們還反複向清庭表示,願意和清朝結盟“連兵西討”,導致農民軍屢戰屢敗,李過、高一功也接連身亡,最後隻剩在湖北、四川交界的大山之中“耕戰自守”的夔東十三家兵。
可南明弘光小朝廷沒有看清,清庭自打入關後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統一天下。隨著大順殘餘接連敗退勦滅,南明依然沉浸在“聯虜平寇”的幻想之中。順治二年正月,多鐸率領大軍南下,兵不血刃占領南京,南明弘光朝廷瞬間土崩瓦解。
這件事本就是橫亙在南明諸帝、夔東十三家之間難以化解的心結,一開始張煌言親自到湖北的鄖陽山中,試圖說服十三家兵出戰,可李來亨、劉體純等人忌恨他弘光舊臣的江南人身份,一聽說張煌言要十三家兵出征,“使之擾湖廣清軍”,牽製敵人,以解緩雲南永曆政權即將覆亡的軍事危局,便稱自家兵力衰疲不能出戰,最後隻有郝搖旗、紅娘子兩人願意以江湖身份前來助陣,同時也是想親眼見證,張煌言所說的這場震驚天下的大戰。
沸海之上波濤滾滾,驚天駭浪一波又一波地從深處湧來,沉珠浦上都能聽見清晰可聞的雷音鼓聲,似乎有人正在沸海深處和某些恐怖的事物交戰,驚起了聲浪直達天際的沸騰,濤山層巒疊嶂,而他們全心期盼的艦船,卻遲遲沒有蹤影。
郝搖旗的老臉迎著粗大雨滴,露出了一抹蔑笑,他知道畢竟自始至終,南明朝廷文武上下,心中也從未將他們這些粗鄙逆民看作腹心,而隨著鄭成功的再次失期,張煌言親自給他們畫下的漢家美夢也終將破碎。
郝搖旗見過太多的人,自然能分辨看出善惡忠奸,他不忍見到那個苦心孤詣的文人泣血,可是這世上越是孤忠,往往也越不得善終——如非看不得世道如此薄待好人,身旁早就與闖王麾下撕破臉的紅娘子,也不會被張煌言的一片忠心打動前來。
但尚可喜的誅心之言,已經讓這支窮途末路的人馬人心惶惶,瀕臨潰散的邊緣,而他決定在關鍵時候再推一把。
“就讓本王來算算……你們裡麵有郝搖旗這般闖逆的人馬,有隆武偽帝的鄭家手下,有駱元通這紹武偽帝的餘孽,城中還有張煌言這個魯王監國的心腹,當真是逆浪天湧,好讓我一網打儘——可本王何德何能,竟然能讓這天下大半的反賊都想取我性命。”
“不過,張煌言這樣的安排倒也合理。這回沒有叫上遠竄雲南的永曆偽帝來湊熱鬨,他是不是擔心你們殺得興起,在我這廣州城裡重演一番朱由榔與朱聿鐭的恩怨呢?”
尚可喜這次一開口,轉頭刺在了南明幾個勢力的傷口上。
順治三年十一月初五,朱聿鐭在廣州稱帝,年號紹武,次年朱由榔在肇慶宣布繼位,年號永曆,兵勢稍壯的永曆派遣兵科給事中彭耀、兵部主事陳嘉謨到廣州,勸朱聿鐭取消帝號。可紹武的新朝首輔不容彭、陳二人饒舌,下令推出斬首,再遣大軍攻打肇慶。朱由榔也發兵迎戰。
就這樣在外敵環伺、朝不保夕的時候,清軍都還沒殺到,南明已自相殘殺起來,打得難解難分了。不久前線捷報傳來,紹武朝的大軍把永曆朝打得大敗而逃,廣州城內一片喧騰,處處掛燈結彩,人歡馬叫,好像光複了大明江山一般。
就在這一片歡樂聲中,同年十二月十五日,清軍在降將李成棟的帶引下,以十四騎偽稱援兵,騙開東城門,大隊鼓噪直入,四麵縱火,大肆焚殺。才做了41天帝都的廣州,頓時陷入刀山火海之中,廣州承平已久,百姓幾輩子沒見過兵革了,一時驚惶無措。可笑的是南明軍隊大部分都開往三水,與自己人作戰去了,城中軍民不多,苦戰一夜隻好星散四逃。
尚可喜冷嘲熱諷所說的矛頭,此時直指南明那混亂不清的正朔問題,李行合口中更多的誅心之言也應聲而起,說到底他們也全是篡位謀逆之人,天子不過是兵強馬壯者為之,照這樣看來,尚可喜做的又有什麼錯呢?
“老賊,你東拉西扯是何居心!”
徐天宏察覺他們在挑撥自己與駱元通的關係,當即厲聲喝道,可李行合卻不以為然地搖頭歎道。
“年輕人,你們是隆武偽帝的人馬,紹武偽帝篡了你們家的寶座,怎麼還如此同仇敵愾?你回去怎麼跟鄭森交待?你在對王爺指指點點之前,不如好好盤算一下是要誆死道友,還是背後捅刀吧?”
沉珠浦上不知為何,忽然間開始了持續的沉默不語,武林人士逐漸懷疑花山盜的固守是禍水東引,花山盜也不禁疑慮武林人士在借刀殺人。
人心之間的隔閡本就揮散不去,在拋去誅殺尚可喜這個“短期”的目標之後,眾人難免地開始思考自己到底在為了誰賣命,於是心中的怒火慢慢被暴雨澆熄,眼神中滋長了懷疑。看著反叛的人馬開始動搖,尚可喜滿是黑斑的臉上更加得意,朝著駱元通說道。
“駱老英雄,你費儘心血命人去鎮蛟送死,不惜讓偌大的駱家一夕敗落,可有想過今天的下場?一切不過是王爺的運籌帷幄,你們一群烏合之眾,又如何與平南王府為敵?”
須發皆白的駱元通,身上的衣袍已經被鮮血染透,雄壯有力的身軀也不免露出老邁的模樣,忽然將金刀拋在地上,和應無謀對視一眼後,兩位老者一同轉身,看向了沉珠浦上那個閉眼誦經的身影。
“事到如今,隻能請師太出手……”
紅花會中的武諸葛徐天宏見狀,忍不住低聲對陳家洛抱怨道。
“總舵主,先前我們千請萬請這個尼姑出手,她就隻顧在那兒裝模作樣念經。如今我們被數倍於己的兵力包圍,難不成她能跟關老爺似的,於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麼?”
陳家洛厲聲喝住胡言亂語的徐天宏,低聲吩咐道“不可胡說,兩位前輩會這麼做,一定是有他們的目的……”
沉寂許久的五枚師太從人群中走出,清冷疏離的模樣就像是青燈佛堂中的一尊藥師像,似乎在用眼看著他們,又似是沒有把任何人存於眼中。
“原來是因為如此。”
五枚師太與駱元通、應無謀擦肩而過,口中所說的話,依舊似乎是給自己聽的,一字一頓並沒有感情。不知何時,她從僧袍袖子裡掏出一卷殘破不堪的軸幅,遞到了駱元通的手中。
在隊伍即將分崩離析的時候,隻見駱元通將手中的軸幅舉起,緩緩展示在眾人的麵前,一行行朱筆草書盤桓於上,虎豹之音滾滾而起,說出了誰都料想不到的話。
“諸軍聽令,接大明崇禎皇帝遺詔!”
此言一出,雷音如震,似乎就連天邊鉛雲也開始搖動震蕩。尚可喜怎麼也想不到,駱元通為了對付自己的誅心之言,會膽大到牽扯出崇禎的遺詔。
誠然崇禎是個無道之君,在位多年喪儘國土、身死黃泉,可他畢竟是無可質疑的大明天子,在他的遺詔麵前,什麼南明正朔的矛盾自然都可以忽略不計。
“朕在位十有七年,薄德匪躬,上邀天罪,致虜陷內地三次,逆賊直逼京師,朕無顏見先帝於地下,將任賊分裂朕屍,決勿傷我百姓一人。”
駱元通聲如雷震,看見了神色複雜的郝搖旗、紅娘子,隨後繼續念道。
“朕自即位以來,長因失守封疆,無顏冠履正寢。三思而愨,朕之驟失天下,皆因貪官汙吏,平時隳壞,亂臣賊子,盤剝小民。此等亂臣賊子,宜儘行誅戮,天下之人奉詔皆可殺之!”
尚可喜在遠隔之外,冷眼看著駱元通的舉動,待到話音落下才不屑地開口說道,就像是在看一名戲子的賣力演出。
“駱老哥,該夠了,試問一個尼姑手裡為何會有崇禎遺詔?你們如此行事,還想重拾一次假太子案不成?”
尚可喜所問的,就是在場諸人的疑問,況且不管遺詔是真是假,似乎都無法改變敵強我弱的事實,還不如作為南少林五老之一的五枚師太,大發神威掌斃尚可喜來得實在。
可不知為何,駱元通和應無謀卻格外嚴肅,將視線轉向了穿著月白僧袍的尼姑。
“貧尼今日前來,隻為了還卻此身最後一樁因果,江湖恩怨今後也與貧尼無關今日也絕不會出手。”
五枚師太起初片語不發,身上似乎有濃烈的寒霜籠罩,隻為隔絕這個娑婆世界裡的貪嗔癡毒,將自己化作一尊無情的琉璃佛像。
“尚可喜施主,你自可以去告訴我那白眉師兄,今日之後,世間便沒有南少林的‘五枚’,隻有峨眉山的‘九難’,阿彌陀佛。”
陳家洛沒有聽懂彆的,隻和其他人一樣將法號聽得一清二楚,但他嘴裡念叨著這兩個法號,思索之色溢於言表。
“五枚,九難……”
“五枚,九難……”
……九、五、煤、難?
福至心靈的他拊掌出聲,崩星也似的兩眼亮得嚇人,越來越多的人也醒悟過來,轉為駱元通一般的篤定神色。
尚可喜被五枚師太盯著,頓時如芒刺在背,如果此事流傳出去,自己隨時可能變成第二個李成棟遭到天下攻訐,不管是朝廷還是反賊,都會借機從自己身上咬下一塊肉,成為真正的天下共讎,他所能做的,就是用他的理智儘快找出其中破綻。
“這場戲當真精彩,隻可惜已經要到頭了。”
尚可喜寒聲說道,身邊的鐵甲親衛聞聲而動,開始朝著沉珠浦穩步進發,逼得叛逆之人節節後退,直到碰見了巍然不動的駱元通。
“尚可喜,你真以為老夫隻是來這裡做戲給你看的?你可敢看看天邊?!”
殺氣滾滾而來,駱元通手中的破爛軸幅化為利劍,似乎直指尚可喜的人頭而去,明明這些威脅話他聽過無數次,卻被一種驚懼徹底籠罩,眾誌成城有時也會變成現實,他隻覺有寒光遍地驚起,沙土正拔地而起,化為周匝八萬裡、絕高一萬丈的純鐵之獄,將他徹底圍困在了其中。
偏偏在此時,波濤如怒的沸海之間,忽然發出了一道驚天動地、猶如牛吼的怪聲,銅鐘之音滾滾而來橫掃不儘,五道連天徹地的龍卷飄颻而來,幾乎要將這處天地撕裂,潮災也席卷而來狠狠地拍向廣州城。
然而五處龍羊怪影之間雷電交加,倏忽一道燦爛至極的光芒映天而起,愈加燦爛,霹雷與毫光絲毫不讓,很快就將一切都掩蓋在刺目的光線之中,但瞬息後再次升起的,似乎是一道凜冽蒼涼到了極限的劍光……
駱元通虎目有神,捋髯微笑看著遠方,應無謀也沒頭沒尾地扯出一個慘笑,忽然說道“終於成了!”
尚可喜隻覺得如墜冰窟,身處高阜的他將遠處的潮平風息看得一清二楚,沒想到自己放出的蛟鬼,竟然被人貪天之功給鎮壓了下來——明明羽人船紋銅提桶上,刻滿了越人殺俘獵頭的景象,這些大規模獵頭祭祀才消弭的“五羊之災”,怎麼會被人這麼恰巧地解決掉呢?
應無謀麵狹而長的模樣悲喜難明,對著尚可喜說道“尚王爺,事到如今了,你還不覺得我這徒兒有問題嗎?”
謀士金光乍驚而起,心中如醍醐灌頂般想到,這世上的事情再怎麼巧合,也沒有本來身處釣局,轉而化身獵物來得蹊蹺!什麼釣龍局,這分明是在以尚可喜這條“龍”,在釣天下英雄啊!
尚可喜也處於驚怒交加之中,此時真正讓他心驚的不是對方的氣運,而是自己底牌明明底牌儘出穩壓全局,對方還能拿出前所未見的底牌,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件事本身就有萬般的蹊蹺,他如今再怎麼相信李行合,也無法把今日遭遇這一切當成是一種巧合!
“師父,你就這麼寢皮食肉地恨徒弟我嗎。”
李行合委屈萬分地向後縮著,躲在前兩個壯漢道童的身後,繼續說道。
“老王爺,你不是曾問我,所學的《商君書》中除了你見過的六術,還有什麼學問嗎?”
平南王府的親衛持刀逼近,眼看真相已經呼之欲出,李行合也不再躲避尚可喜的視線,兀自人畜無害地笑了起來,他笑得如此陌生,以至於尚可喜轉頭往應無謀的方位看去,察覺到老者眼中一絲憐憫的意味。
“商君六術曰愚民、弱民、疲民、辱民、貧民、化民,而本門的商君第七術名曰‘壹民’。在小人眼中,生也罷死也罷,隻要在青陽之世中能壹賞,壹刑,壹教,則你我壹,生死壹,刑賞壹,今日誰死又有何妨呢?”
尚可喜被他倨傲的態度引得暴跳如雷。
“你竟然敢背叛本王!如今大軍所在玉石俱焚,你就不怕被千刀萬剮,再拿你人頭祭旗嗎!”
平素膽小懦弱的李行合,此時卻表現得極為平靜。
“這世上越亂,貴賤尊卑就越鮮明,也不讓它更亂一些,這話您不也曾說過嗎?為何今日要怪罪到小人的頭上?亂吧,亂吧,到頭來你我終究,要在青陽之世裡塵土同歸!”
語態詭異的李行合被人擒住,兩名壯漢道童也遭了池魚之殃。隻見兩名道童渾渾噩噩地,失了魂魄般任由人拳打腳踢,渾然不覺痛苦,直到道袍被撕扯下來,才發現他們兩人的肚皮被破開,內臟被掏空,隻剩一副虛有其表的殼子。
李行合笑得更加狡黠,他忽然往頭頂一拍,兩眼就徹底失去了神采,整個人似乎在某種天數的作用下,已經縮解成為一縷青煙,從頂上竅穴嫋嫋而彆、陷入昏睡。
“孽徒竟然修成了鮑靚屍解法,想要趁機兵解化形而去?”
應無謀看著李行合的樣子,寡淡無情地說道,“莫非他想在千刀萬剮靠這法門兵解成仙?能‘怕死’到’不怕死‘的地步,騙人到連自己都信,方仙道遇見了這樣的傳人,真不知是福還是禍啊……”
尚可喜神情格外冷峻,看著李行合被五花大綁壓了下去,半晌才在臉上擠出一絲的勉強的笑意,並且夾雜著滔天殺意而來。
“很好,本王今日輸了一招,可你們又贏了什麼?”
頭疼欲裂的尚可喜相信,這場釣局最後的勝利者隻會是自己。光憑這些殘軍敗將奈何不了自己。唯一能奠定勝局的鄭成功也絕不可能來到這裡,噩夢過後,不過是一場顏麵掃地的虛驚罷了!
尚可喜騎在馬上咆哮道,“永鎮天南的機會我可以不要,長生久視的仙緣我也不稀罕,大不了連這座廣州城,本王也暫且讓張煌言得意片刻。但縱使本王今日哪怕一事無成,你們又能拿本王如何!”
此時的南海已經趨於平靜,大雨將至的日子轉眼就走到了儘頭,尚可喜滿腔怒火無處發泄,索性號令全軍將這些亂黨斬殺殆儘,也沒興趣看一萬勁旅對決一千殘兵,任由哀嚎慘叫傳蕩在海岸邊。
尚可喜帶著親衛,索然無味地轉身離去,卻發現自家軍士正豎起耳朵,認真傾聽著從海中傳來的聲音。
那裡是天邊旭日冉冉的方位,潮平浪闊到來的最後一刻黑暗仍然洶湧,正有一隊殘破不堪的木船浮海而來,重複鼓噪起浩大聲勢,他們腳下的浪花可能因為潮災過境,既不從三江合流衝出,也不由萬丈沸海而來,層層疊疊毫無規律,竟然都是不符合常理的逆浪湧動。
海麵聲音逐漸傳來,馬上的尚可喜牙關忽然開始打架,巨大的憤怒和恐懼再次席卷全身,低沉的咆哮從他喉嚨裡擠出來——
“不可能!絕不可能!兩廣總督李棲鳳在搞什麼鬼!這人是怎麼過來的!”
尚可喜的腦海裡還揮散不去那幅殘卷,此時細細望去,獨日之中似乎也有個斷臂之人傲立潮頭迎風展旗,隨行聲音正在跌蕩中壯大,很快就被人在凜冽呼嘯的海風之中,用零碎拚出一句完整的話,又如瘟疫般傳遍了平南王軍的裡裡外外——
“大明鎮南將軍李定國,前來討逆!”
…………
風平浪靜的洋麵上,一艘漁船正揚帆而行,船上之人麵對著海風沉默不語。
船頭的中年男子伸出手,探查到風向微妙的變化,忽然說道。
“我們似乎來晚了。”
而船艙裡走出一個麵容俊俏之人,也有些詫異於眼前所見,但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青弟,外麵風大,你還是在裡麵歇息吧。”中年男子勸說道。
麵容俊俏之人卻似乎毫不領情“風大又如何,你沒日沒夜地站在這兒,怎麼就不擔心風大?”
中年男子苦笑著搖頭說道“自從收到書信之後,我的心裡就總有些不安,這幾日行船越久,心裡還又多出幾分的故土之情,讓青弟你見笑了……”
麵容俊俏之人語帶不屑地諷刺道“故土之情?我看是故人之情才對吧。”
“嗯,此行回去拜望你的舅公,有些故人之情倒也沒錯。”
中年男子知道對方必然有所指,但他似乎性格頗為內斂,溫潤地笑著沒有繼續爭辯,迎著海風與烈日自顧自地緩緩說道。
“萬裡霜煙回綠鬢,十年兵甲誤蒼生。如今的動蕩似乎又與我有關,當初的禍首據傳也重出江湖,我該如何才能坐視不理呢……”
小船在海麵之上搖晃,不緊不慢地一步步向目的地駛去,麵容俊俏之人似乎沒興趣陪他鑽牛角尖,轉身就回到了篷艙裡麵,隻剩中年男子孤身一人仍看著海天之處,陸地的輪廓還遙遙無期。
不知不覺一陣微風來,掀動了他的衣襟,顯露出腰間一把金光燦爛、造型奇特的兵器……
(浪兼天湧卷,終。)
“沈兄!”
“嗯!”
沈長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會打個招呼,或是點頭。
但不管是誰。
每個人臉上都沒有多餘的表情,仿佛對什麼都很是淡漠。
對此。
沈長青已是習以為常。
因為這裡是鎮魔司,乃是維護大秦穩定的一個機構,主要的職責就是斬殺妖魔詭怪,當然也有一些彆的副業。
可以說。
鎮魔司中,每一個人手上都沾染了許多的鮮血。
當一個人見慣了生死,那麼對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淡漠。
剛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沈長青有些不適應,可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鎮魔司很大。
能夠留在鎮魔司的人,都是實力強橫的高手,或者是有成為高手潛質的人。
沈長青屬於後者。
其中鎮魔司一共分為兩個職業,一為鎮守使,一為除魔使。
任何一人進入鎮魔司,都是從最低層次的除魔使開始,
然後一步步晉升,最終有望成為鎮守使。
沈長青的前身,就是鎮魔司中的一個見習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級的那種。
擁有前身的記憶。
他對於鎮魔司的環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沒有用太長時間,沈長青就在一處閣樓麵前停下。
跟鎮魔司其他充滿肅殺的地方不同,此處閣樓好像是鶴立雞群一般,在滿是血腥的鎮魔司中,呈現出不一樣的寧靜。
此時閣樓大門敞開,偶爾有人進出。
沈長青僅僅是遲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進去。
進入閣樓。
環境便是徒然一變。
一陣墨香夾雜著微弱的血腥味道撲麵而來,讓他眉頭本能的一皺,但又很快舒展。
鎮魔司每個人身上那種血腥的味道,幾乎是沒有辦法清洗乾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