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照小和尚也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他,半晌才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用略顯古怪的口音說道“哦哦,都怪我忘記說了。弘辯方丈有言、要與二位一晤,若是收拾停當了,便隨小僧走一趟吧……”
江駱二人此次出門本來也沒帶行李,因此收拾停當的話自然是一種客套,其中最重要的,還是住持要見他們的這件事,江聞愣了一下,沒想到悉檀寺的住持會突然要和自己見麵。
駱霜兒微微看了江聞一眼,似乎在詢問他這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他又在暗地裡做了什麼安排。
“有勞小師傅了,擇日不如撞日,既然方丈相邀,那我們現在就過去吧。”
江聞麵色如常地答應了下來。
他自然也不知道對方為何如此隆重對待,但與其在這裡沒頭沒尾地猜測,還不如過去當麵問個明白——說到底不過是個和尚頭子,總不至於伏甲設饌地擺下了十八銅人陣,再置五百刀斧僧於壁內以摔杯為號,頃刻間就要把他們剁成肉泥吧。
品照似乎鬆了一口氣,黝黑的臉上又露出笑容“太好了兩位施主,那就隨小僧一起過去吧!”
就這樣,椅子都還沒坐熱的兩個人再次起身,跟著小和尚在悉檀寺的建築群中又繞起了圈,此時正值晌午天氣炎熱,炎炎烈日不依不饒地照烤著山林,熏風也帶著草木汁水的氣味,不知不覺間讓人更加悶熱了起來。
依山而建的寺廟布滿了各種階梯落差,皮膚黝黑的品照似乎不是漢人,腳力已經堪稱雄健,可惜還是累的渾身是汗。
可要說品照身上流的是熱汗,那麼江聞流的就是冷汗——在悉檀寺裡的一路走來,他是越看越後怕,越想越緊張,總覺得哪裡有問題,許多影影綽綽的風聞記載也在腦海裡浮現。
偌大的悉檀寺裡,一字貫穿的幾座主殿是門窗緊閉、不聞經誦,佛堂之中也人影杳然、聲響俱寂,宛如空城。按道理如今正是休息的時候,寺廟裡愣是連一個旁的僧人都沒有碰到,三人穿行其間,就像是置身於一座富麗堂皇的巨大廢墟,又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是躺在一副精巧絕倫的黃腸題湊裡!
“小師傅、小師傅,能否借一步說話……”
太不對勁了,一座這麼大的寺廟裡既沒有香客也沒有僧人,大白天還緊閉著大門,裡麵該不會有什麼貓膩吧?!
江聞越走越不對勁,連忙叫住了前頭領路的小和尚,停步於一處回廊的儘頭不肯往前,“寺裡怎麼一個人都看不見?是不是出了什麼變故?”
品照四下打量了一番,終於又恍然大悟般地一拍腦袋。
“施主你是問這個呀,都怪小僧沒有把話說清楚……”
隨即品照操著略顯生硬的口音,緩緩挪著步伐,執拗無比地還要帶他們往前走,一邊解釋起了其中的原委。
悉檀寺作為大理木家的家廟,除了尋常的十齋日之外,還要為木家守齋祈福,對內自然也是一門修行。
齋者齊也,所謂齋正身心,不令散亂,故而持齋期間,佛門弟子都要外束身、口、意“三業”,內製貪、嗔、癡“三毒”,通過內外兼持做到真正的“持齋”。
而戒律顯現於外麵的形式,有一條就是不食非時食,比如過中午便不食名齋。
這次住持弘辯大師的要求十分嚴格,每日寺中諸人用膳之後,一律在僧寮內打坐參禪,由於僧值管束極為嚴格,故而隻要過了吃飯時間,寺廟內就沒有一個人會出門擅自行動。
江聞將信將疑地聽著,偷偷往一處禪房的窗紙裡看去,果然在朦朦朧朧中看見一名老僧正雙足跏趺,眼簾微垂地處於入定之中,雙耳不聞外界之事。
他又往旁邊看去,果然也看見了許多普通僧侶在房內打坐參禪,身處屋裡也絕少走動,倒是自律得出奇。
“小師傅,那你怎麼不去打坐?”
江聞好奇地問道。
對此品照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說來慚愧,小僧出家不足半月,坐久了腿麻又天性好動,這才被支會出來做事……”
經過這麼一番解釋,在和眼前所見兩相驗證,江聞才漸漸相信了小和尚的說法,順道把盤踞在腦海裡,那些逼人剃頭坐缸的寺廟傳說暫且趕了出去。
“二位施主,弘辯方丈的房間就在前麵,小僧就送到這裡了。”
一間與常人無二的禪房顯現在眼前,品照推開房門之後便合掌告退,隻留下江聞與駱霜兒踟躕在禪房門口,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二位施主,不知從何而來?”
蒼老的聲音悠悠響起,音量不大,但隔著門戶隱約傳到了兩人的耳朵裡,明明沒有頌揚聖號,卻似乎能讓人從語調中聽見梵唱。僅憑這個聲音,江聞都能勾勒出一位法相莊嚴的高僧大德正在屋裡盤坐,微笑著與兩人寒暄。
江聞還未邁步進門,便略運功力朗聲說道。
“弘辯方丈,在下……”
江聞剛要報出自己預先辨好的姓名出身,打算把對方搶先唬住,屋裡卻猛然傳來了一聲緩慢悠揚的回答。
“不必說。”
弘辯法師打斷了江聞的說辭,用一種曲折委婉的語態對江聞說道,“世間因緣果報殊異,大至宇宙,小至微塵,老衲又怎麼能聽聞得過來。今日隻是想知道施主你們從哪裡來……”
這番回答讓江聞措手不及,隻感覺這番話頗有玄機,於是朗聲回答道“原來如此,弘辯方丈,我們兄妹兩人自福建崇安縣來雞足山禮佛,路上遭遇盜匪與仆人失散,故此前來借宿幾日……”
禪房內沉吟了片刻就沒有了聲響,江聞察覺對方似乎真的沒有彆的問題了,可來到這裡總不能轉身就走,於是打算進去當麵道個彆,就趕緊回去研究研究怎麼回事。
江聞踏進了布置樸素的禪房,果然看見一名相貌奇古的老僧正在打坐,已然是須眉花白,眼裡卻清亮異常地看著自己,仿佛一泓山泉氤氳其中,充滿了智慧與了悟。
這麼一看,弘辯方丈的樣貌果然與他腦海裡所想的參差,縱使沒有起身招呼,也不會讓人覺得失禮,果然是有修行道行在身的高僧。
隻不過這個氣色和江聞想象的出入較大……怎麼老和尚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二位施主,恕老衲還在持齋修行,今日無法遠迎,改日必定邀貴客周敘。”
弘辯方丈似乎惜字如金,他這麼說了,江聞也就又釋然了一些,持齋修行起來確實是有些勉強了,苦行導致臉色這麼差,似乎也就能理解。
“那我們就不打擾方丈修行,就此告辭了。”
江聞感覺招呼打完了,也就帶著疑惑,順勢退出了弘辯法師的禪房。
兩人虎頭蛇尾地結束會晤,回到了竹林邊的客舍裡,寺廟中的一切似乎都波瀾不驚地緩慢了下來,直到刻漏不知不覺來到了申時,悉檀寺的夥房和尚敲門要將兩人的晡食送到房屋裡。
秉著對於名刹夥食的期待,江聞很有禮貌地迎他進來,又看著夥房和尚從食盒裡拿出食物。
此時的木托盤上,正碼放著屬於他的那份晚餐,江聞看著上麵兩握小得可憐的野菜團、一碗稀得可以照鏡的米湯,又看了看前來送飯的餓得麵有菜色的夥房和尚,氣氛瞬間沉默了下來。
等到夥房和尚離開了許久,江聞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忽然猜到了方丈那個老和尚,先前莫非隻是餓到說不出話、站不起來吧?
起身麵對著竹葉紛飛的空曠客舍,江聞此時心裡隻剩下一個想法——
這座廟裡的和尚,該不會餓到半夜吃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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