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山的一路上,小和尚品照都期期艾艾地跟著江聞,似乎很想要從江聞手中學會他的“神通”,特彆是在看見江聞甫一伸手,就製服迥異滇馬的兩匹神駿時,小和尚幾乎就差當場改換門庭了。
待到幾人回到山門時,已是正午驕陽似火,品照按方丈吩咐將兩人帶回悉檀寺,小沙彌才終於一改態度,似乎剛剛想起自己其實是一個和尚。
“呃、二位施主,弘辯方丈似乎外出了,小僧在客寮還有些事情要做,就先走一步了……”
眼看小和尚一溜煙跑遠,脫離了對方持之以恒的糾纏,江聞這才鬆了一口氣,四處打量了起來。
方丈禪房也叫丈室,是寺內住持、方丈講經說法之處,原本應長寬各一丈四麵呈方形,就是一個十平米不到的小房間,但弘辯方丈的禪房顯然不止這個大小。
屋內寬敞明亮,陳設布置古色古香,熏香之氣繚繞如縷,屋內物件擺設年歲雖舊,卻隻消略一放眼打量,便能看出不凡,四壁的留題與竹畫上麵,更因揮毫潑墨儘是大肆寫意的筆跡。
江聞本想借機向駱霜兒展現一下書畫鑒賞水準,隻可惜他的興趣愛好隻在古籍文獻的考據索隱,藝術造旨也就那樣,故而瞧了大半天也說不出到底好在哪裡,隻略微辨得落款題字中有“吳”、“董”、“錢”、“李”等等姓氏,想來都應該到訪過悉檀寺文壇巨擘所留的墨寶。
此時禪房之外鬆竹影搖,空廊道上簌落有聲,雜樹紛列出層層幽影,微熱的山風從樹縫中穿過,石鼓峰下的精舍中便悄然流淌著蔭涼。分外空寂的塵氛縈繞耳畔,此時的江聞不管從何處放眼,都能睹見一副頗具禪意的圖景,這才緩緩化解了久候弘辯方丈不至的焦躁。
駱霜兒也在一旁靜靜坐著,但她表露出的嫻靜,更像被父母強拖著出來旅遊的中學少女,在等待中平白無故耗費寶貴生命之後,終於朝著江聞開口:
“……方丈還沒回來,我們可以回去客堂等嗎?”
“那當然不行了,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信義。”
江聞坐在矮背椅上,身體緩緩地向後靠去,顯得不驕不躁,“方丈既然急著找我們,表明有要事相商,自然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誤……”
“是這樣嗎?可我怎麼感覺你還有彆的用意。”
駱霜兒側眼看著江聞,眉梢眼角時常展露出娟秀之氣,讓江聞不禁感慨,凝蝶平時就應該多跟這樣的小姑娘相處才對。
江聞無奈地笑道:“我費儘心思覓藥尋醫還不是為了你,你既然看出來了又怎麼不提?”
“哦,可你明明不是很信任這位方丈。”
駱霜兒百無聊賴地趴在桌子上,臉頰都起肉來,低聲問道,“老方丈對我們頗為信任,我也感覺不到他有什麼惡意呀……”
江聞聽到這句頓時失笑,便用一種長者介紹人生經驗的口吻說道:“你如今武功全失,看人再也不能神而明之,故此還得多方思量他人的想法心思,才能分清是非對錯、善惡美醜,一旦疏忽大意可能就有滅頂之災。”
他過轉頭去,指著屋中一副規正古拙的牌匾,左右兩匾合計八字,分彆是【妙本弘大,品物流形】。
“你瞧,這是悉檀寺前任主持留下的墨寶,預先排定這八個字作為字輩,以供後來僧人按順序取法名,分定法裔的輩數高下。”
駱霜兒抬頭看向匾額,隨即領悟了江聞所說之意,悉檀寺如今僧眾從弘辯方丈開始算,後麵的和尚確實是由“大”字輩和“品”字輩組成,剛傳承到第五輩,也符合萬曆年間建寺的曆史。
“弘辯方丈出家時,拜的本無禪師為師,受二百五十條具足戒,按道理他的師弟都應該也以‘弘’字為法號才對。可如今悉檀寺裡的同輩隻有一個安仁,兩人身份處境又南轅北轍懸殊巨大,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什麼原因?”
當麵聆教了江聞的危言聳聽,駱霜兒仰著小臉思索許久,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江聞也不解答,反而換了個坐姿繼續說道:“昨天夜裡悉檀寺遇襲,燈火齊明、喧囂達旦,斷無不為人知的道理。雞足山上寺廟雞犬相聞,卻沒有一家派人出來探望,愣是讓我們如同身處於空山之中,你覺得會是出於什麼原因?”
事出反常必有妖,故而江聞把話說得也很透徹,“說起來有的人啊,看似德高望重,台麵上無人不服,可做事卻未必就見得能夠光明磊落,最喜歡抽冷使絆子……”
駱霜兒的杏眼微睜,冷不丁問道:“我怎麼覺得……你是在暗指我爹?”
“呃、霜妹你想多了,我怎麼會故意編排他老人家呢?”
這次這次不待駱霜兒回答,江聞就已經故作神秘地低聲說道:“依我看這位弘辯方丈,未必就像表麵上那麼根塵俱徹,指不定他開罪山上這麼多人,就因為方丈這人心眼小。你看,行走在外麵三言兩語得罪了人,這是多麼危險的事情,倒不如找個靠山,早些加入我們武夷派……”
江聞在那裡眉飛色舞說著,想要恫嚇住這個缺乏江湖經驗的小姑娘,卻忘記了背後不說人、方為人上人的道理。
隻聽得方丈禪房裡的木質屏風吱呀呀一開,訇然露出一間隱藏在房屋深處的偏室,而一個顏容慈善、麵色萎暗的老和尚悄無聲息轉了出來,正對上江聞愣怔的表情。
江聞:“……”
弘辯:“……”
場麵頓時有些尷尬,隻有駱霜兒麵色如常地起身與老和尚打招呼:“弘辯方丈,我們等你很久了。”
“阿彌陀佛,二位施主所說沒錯,老衲不過是凡胎**,心眼器量自然與常人無異。”
弘辯方丈低垂著眉眼地經過兩人,低唱一聲佛號說道:“隻不過如《維摩詰經》所言,維摩詰居士其臥室一丈見方,但能廣容大眾,乃至能容三萬兩千佛菩薩,等到老衲修行日深自然亦能脫胎換骨。”
這位老方丈也是個妙人,竟然能寵辱不驚地自己找好台階下去,隨後便以雙手撫平僧衣角,手持木槵子念珠坐回禪椅,重現出一副澹然慈悲的神態,如果不是他餓得臉色都變了,江聞也差點就被他不沾凡塵的樣子所折服。
江聞輕咳一聲裝作剛才無事發生,將奪還的古舊書冊攤放在桌上,開門見山地說道。
“弘辯方丈,這就是你要找回的東西,江某此行挫敗強敵幸不辱命。”
弘辯方丈看著桌上的古舊書冊愣怔片刻,隨著念珠轉動似乎正逐漸安定心神,緩緩開口說道。
“多謝檀越奪回此物,否則老衲全寺上下總有百人也無能為力,隻能眼看賊人得手離去。哎,你們可知道麵前這本是什麼書?”
江聞微微皺眉:“在下粗略翻過,似乎是一本文人遊覽的記述。隻不過我一直想不明白,它為什麼會藏在一名和尚的瘞骨塔裡。”
“如今老衲也不再隱瞞,個中緣由,就讓老衲為二位解釋吧。”
弘辯方丈緩緩頷首,又艱難起身,從密室中拿出了另一本裝訂成冊的典籍。
“他們想找的其實是這個,隻是因為當夜安仁師弟舍身相護,對方才沒能得手,轉而想去往山上四處搜尋。”
江聞與駱霜兒定睛看去,隻見是四卷書籍被妥善保存在密室之中,紙頁封皮甚至不曾沾染灰塵,隻因年深日久略微泛黃,卻也讓逶迤字跡更顯出幾分厚重。
兩人順理成章地看向封皮,也自然而然地看到了這幾卷書的名字——《雞足山誌》。
“檀越,你所奪回來的殘稿與這部山誌,其實都出自同一人之手。老衲隱約猜到對方是為此而來,平西王的人馬隻因在法雲閣中遍搜不到,才會不顧身份地去做出開挖墳墓、隳露屍骸的惡行。”
江聞神色恍然,忽然明白了為什麼法雲閣中會一片狼藉,蒙麵人卻猛然去而複返。
弘辯方丈隨即言說,當夜安仁上人正在法雲閣中靜修值守,一眼看透了對方的來意,隻是在交手後察覺難以取勝,便推倒二樓經書混淆視聽,讓蒙麵人誤以為這部《雞足山誌》就藏在其中,白白浪費了時間精力。
等到蒙麵人遍尋不獲想轉往彆處,又有幸佛祖保佑,在機緣巧合地被江聞撞見,於是便抓緊最後時間奔回法雲閣,仍想要找出安仁上人拚死守住的東西,這才會惡鬥一場後無功而返。
這一夜下來,兩人的武功強弱固然懸殊,但黑衣人在智鬥一途上,可謂是徹徹底底落入了安仁上人設下的心理陷阱。
但對方中計是基於想不到安仁會以命相博,竟然隻為了迷惑自己,如果不是擔心更多僧眾被害,安仁也不必出此下策,想到此時仍然生死不明的師弟,弘辯方丈深深歎息,伸手關上了禪室中靠迴廊的那扇窗戶,防止聲音傳到外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