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孟春的暖陽透過竹林紗窗,明明斜照在臉上已經發燙,身體卻慵懶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動,仿佛一切都停止了運作,獨剩耳邊爐火燎燒竹炭的劈啪微聲。
虛室之中有兩人閒坐,此時還不曾言語,倒是悉檀諸殿間時有人聲傳來,迥異於往日的清冷。
江聞端坐在方丈精舍之中,與老和尚四目相對微微皺眉,禪室中一縷檀香鳥然而起,如鯨如鶴,升天入海,漸漸飄散在了清冷透明的山寺空氣之中。
弘辯方丈自顧自地給兩人各沏了一杯茶,先前難看的臉色已經恢複了不少,慈眉善目兼具寶相莊嚴,任誰見了都要敬重上三分。
“方丈,你這杯茶浸得太久,苦了,江某是決計不會喝的。”
茶自然無所謂濃澹,有所謂的是品茗之人,江聞無所謂倏忽來去,顯然是老和尚有話要說。
弘辯方丈沉吟不語,佛珠撚動,這下江聞倒有些坐不住了,自己被一記六脈神劍牽動的內傷還沒痊愈,可沒有功夫陪老和尚在這裡參苦禪。
江聞不知道的是,眼前的老和尚也實在是怕了江聞這張嘴,那天老和尚也藏在韋陀殿中全程目睹,知道他的嘴簡直跟開了光一樣讓人驚懼,愣是把三個心高氣傲的武林高手忽悠瘸了。
而後麵,江聞說三天內無事,江湖上就真的平安三天;江聞讓弘辯方丈沉住氣,悉檀寺就真的一切如常了許久。直到今天不知為何,他終於下定決心請出閉關療傷的江聞。
可一時間話不知從何說起,畢竟一切的轉變如此生硬,以至於許多人都來不及反應。
平西王府高手聯袂殺上山門,悉檀寺滿門老弱無險可守,和尚們苦苦抵擋血流成河,最終被奪去珍藏典籍經書,這是一件多麼順理成章的事情,無論何時何地夾雜在江湖傳言中,都不會令人有一絲的意外情緒。
可據那天徘回在悉檀寺山門的香客親述,平西王府派出的幾十名高手竟是連山門都未曾突破,即便是技驚四座的四大高手,也被幾名貌不驚人的老和尚阻擋在了韋馱大殿,最後付出了一傷三敗的慘重代價。
自古傳言不可儘信,被加入誇大附會、諸多演繹也在情理之中,大理等地的人心知肚明。像平西王府招攬了那麼多的奇人異士,就算是佛祖真身親臨也得被刮下一層金粉,怎麼會怕了一座小小的寺廟?
可當這些人惴惴不安地旁敲側擊過後,卻發現即便平西王府中,如今也正流傳著四大高手折戟沉沙的說法,更有甚者還言說其中三位高手並非被擊敗,而是被高深玄妙的佛法所渡化,如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左右規勸都不能讓他們離開悉檀寺,剩下的高手也沒有臉麵回去交差,索性賴在廟裡不走了。
於是乎,不管眾人如何難以置信,也隻能暫且認為悉檀寺這次,竟然真的從勢如累卵中轉危為安了……
“阿彌陀佛,看來江檀越並不嗜茶。”
弘辯方丈終於開口了。
江聞臉色一黑,端著這杯比中藥還要黑上三分的不明湯汁,不明白老和尚為什麼品茶如此奇特,就像老和尚本人一樣,給人一種出淤泥而塗抹均勻的奇特感覺。
江聞本以為,弘辯老和尚會責怪他前幾天的信口開河,畢竟拿著胡編亂造的悉檀寺源流哄騙外人,硬是把祝國悉檀寺吹成了大理天龍寺,少林武當聽了都要表示自愧不如,這樣的作派按佛家說法,死後拔舌地獄雅座一位是沒得跑了。
可老和尚如今不僅什麼都沒說,還吩咐悉檀寺上下不得妄加議論,竟是默許了江聞在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如今悉檀寺如今表現的越出挑,就越能分擔麗江木府麵臨的壓力,東晉道安和尚就說“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心裡要想著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弘辯方丈狠得下心這麼做,顯然不是尋常和尚能有的心態。
沉默又開始蔓延。
弘辯方丈至今隻說了一句話,做了一件事,江聞卻已經能夠敏銳地聽出弦外之音。嚼苦茶,飲沸水,弘辯方丈所指代的分明就是悉檀寺當前的處境,悄悄問江聞既然“並不嗜茶”,何必滾這趟渾水?
江聞也不知道怎麼回答,總不能瞎說大實話,坦白自己這麼乾,其實隻是為了在山上找點樂子,順道給平西王添堵吧?
老和尚身上擔子很重,對此江聞也能夠理解,自古創業難守成亦難,像悉檀寺這樣創建不過數十年的禪寺,又身處信仰駁雜的雲貴之地,根本沒有墨守成規的空間,最需要的還是弘辯方丈這樣不拘一格之人。
有時候認識一個人,不需要太多言語上的交流。江聞這幾天躲在法雲閣中療傷的時候,發現悉檀寺本該是天台宗的支係,法雲經藏裡卻混雜了臨濟、曹洞、雲門諸多南傳禪宗的典籍。如此兼容並包,看上去還可能是正傳法脈一身多祧,就知道老和尚非尋常人了。
屆至此時,江聞覺得自己還是淺薄了些,弘辯方丈已經將自己視作救命稻草,先前就算打造個悉檀三百僧兵恐怕對方也不會有異議,區區三十六天罡僧根本不在話下。
三十六天罡僧,這是江聞給那天六名老和尚出道的藝名,就跟出兵二十萬號稱百萬一樣,為的就是製造出高手如雲的錯覺,讓彆人以為“像他們這麼能打的還有三十個”。
而為了讓老和尚們心裡好受一些,江聞還特意解釋道,三十六天罡僧,指的是出家三十年的六個天罡僧,外人理解出現偏差則是他們自己的事。
至於那三個聽故事魔怔了的高手,到底兩門武功與傳聞中的“蛇鶴八步”有沒有關係,江聞也不得而知,隻是憑感覺認為兩者之間有所聯係,所以故意指了一條凶險之極的道路。
可江聞畢竟也不是什麼惡魔,最後還是大發善心地把故事拐到武當派與張三豐身上去,料想著張真人如此衝和持正,他們的探索總不會出現偏差,而要是他們真能因此領悟出龜派氣功、舞空術、殘象拳之類的絕技,江聞也絕不會有所妒忌。
在這件事情裡,五名老僧是最為無辜的,他們那天明明隻是按照要求入定坐禪,剩餘之事一概不知,江聞更不會告訴他們自己借機說了多少瞎話,而大字輩老和尚們醒來一臉茫然地發現,悉檀寺裡不知何時冒出來三個武林高手將自己視若神明,飲食起居也侍奉在側趕都趕不走,就連上茅房都恨不得一探究竟、著實讓人哭笑不得。
“方丈,不用擔心寺廟裡混進去的那些人,正所謂水至清則無魚,要想貴寺上下過得寬裕點,如今也少不了他們的奉納。”
江聞沒頭沒尾地說起了彆的事,被自己忽悠得最厲害的三個人,一個眼高於頂,一個好勇鬥狠,一個神神叨叨,本來看著就不是很正常的樣子,在悉檀寺裡犯病也不關彆人的事。
弘辯方丈聽聞之後,神情卻立刻肅然了起來,口中低宣佛號,在寺內逐漸嘈雜的人聲中,等著江聞繼續解釋。
“江檀越,有何指教但說無妨。”
可江聞笑而不語。
在這幾天裡,悉檀寺陷入了一種難以置信的平靜之中,恍如一池清水微風不起。
在悉檀寺這頭看來,自化解武林人士上門奪經的危機、捏造出武學勝地傳聞之後,江聞就叮囑方丈要表現得一切如常,山門桃花依舊笑納八方香客。
這幾天的悉檀寺客似雲來,先前和尚們饑腸轆轆的場麵早就結束了,四方香火絡繹不絕,懸空許久的客舍也再次住滿,隻是裡麵還混進去了許多麵容熟悉的江湖豪客一擲千金,悉檀寺卻也都不動聲色地笑納了。
弘辯方丈如今也有了從容不迫的資本,這是江聞的計謀得逞換來的不破之功,幾名長老再怎麼心有疑慮,也隻能先放在一邊,哪怕平西王府麾下的武林人士,也混進去不少在寺中——
這般等著對方先出招,就是不變應萬變的要訣,反正所有人都知道這事還沒完,拎著釣竿的漁叟仍舊窺探在水邊,就等著魚兒們放鬆警惕。
“方丈,我看今天入寺之人倍於前日,熱鬨非凡,寺裡莫非要辦什麼法會?”
江聞不以為意地說著,想給老和尚一顆定心丸。
“武林中人多方試探不需要擔心,他們越是費勁心思打探虛實,對我們就越有利。畢竟他們不可能在悉檀寺裡,找到根本不存在的東西,隨他們去疑心生暗鬼、草木皆兵好了。”
根據江聞的觀察,入寺的武林人士比例還在增長,其中固然有殊死效忠平西王府之人,但顯然也有想求個武學機緣之輩,見一眾高手被擊敗,不以為恥反入寺掛單探求機緣,這才符合江湖中人的風格。
弘辯方丈仍然有些難以置信,為什麼江聞會一口咬定吳三桂不會借此機會發兵相向,願意讓這場戲繼續演下去。
江聞此時的表情,也頗為不懷好意。世人隻知道吳三桂攜橫掃中原不憚前驅之勢而來,入主雲南後又飛揚跋扈地架空了總督李國翰權柄,隨後更以霹靂手段解決土司木家,就都以為他就是個目中無人的驕傲武將,眼裡絕對揉不得沙子,敢於反抗的悉檀寺所要麵對的雷霆之怒也隻在頃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