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凝蝶抱緊被衾睡在小屋中,聽著頭頂瓦片傳來令人心煩意亂的萬點雨聲,驀地回想起,小時候爹爹帶自己看雪的場景。
當時小小的她從轎子裡鑽出來,恍地先覺得眼前一片亮光,就連深黛屋瓦、漆綠街磚上,都不由分說地染上一層亮色。
隨後,似乎有一股氤氳的水汽在空氣中凝固升騰,就像梨園開場時拉開的劇幕,鑼鼓齊響喧鬨徒生,隻見一片明燦燦、白皚皚的積雪,就這樣盈滿了她的眼簾!
轎外的空氣明明冷到徹骨,寒入心肺,但身上的暖意卻暫時能護住周全,小小的凝蝶隻覺得一股豪氣湧然而生,也不顧緞袖到底能不能耐住冰寒,短短雙腿撒歡似的,眼看就要撲到雪地裡去。
然而看似平整的雪地下麵,卻是綿軟而劇陷的土地,她在一腳踏陷之後,身體陡然失去了平衡,整個人就這樣倒進了雪堆裡去,身影消失不見——但此時的雪地裡,卻猛然響起了她銀鈴叮當的歡笑。
這笑聲歡暢淋漓,驚起了滿地覓食的麻雀,驚起了牆垣上棲落的寒鴉。
鳥雀們一片一片地在天上盤旋著,化成一道道玄妙的圖案,仿佛是父親案頭厚厚《易經》中晦澀卦象。小小凝蝶在雪地裡勉強翻了個身,抬眼看向了鉛灰色的天空,才順著麻雀們逃離的路線,看見道路旁的樹枝上早就沒有了葉子,那一簇簇、一疊疊的枯葉,竟然都是棲住在枝頭的烏鴉,正因驚擾發出一聲聲悠長的啼叫!
不管時隔了多久,早慧的傅凝蝶心裡,總能回想起當初那副生動的畫麵,並且任由肆意的笑聲充斥耳邊,那明明淒清至極的雲物、苦寒絕人的雪景,卻總能讓她感受到一股發自骨子裡的氣力,一直伴隨著新生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地麵對著這個冰冷世界。
過往的日子璀璨如同煙火,在下一刻便自顧自地墮入黑暗,徹底消失不見,就算伸手想去緊緊抓牢,也隻能摸到一地帶著些許微餘溫的錦灰。
但傅凝蝶抱著被子胡思亂想著,卻猛然感受到了一股類似的記憶在湧動,不由分說地,就將另一幅圖景在她麵前展開。
那幅圖很長很長,很寬很寬,上麵是碧水丹峰之間的大王峰、是坊巷重疊的福州城、是漁火幽微的泉州港,也是如今這座戰火連天的廣州府。
一幕幕圖景在她眼前浮現,她敏銳地發現這些風光迥異的畫麵裡,總有幾個跳蚤般的小黑點在躍動,從這裡跳到那裡、從圖內跳到麵前……
終於,凝蝶終於看清楚了,前頭這個梳著雙丫髻的就是自己,正抓扯著前人的衣袖,指著攤販上的冰糖葫蘆,大聲吹噓著自己以前吃過更好吃的,嘴邊口水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被抓著衣袖的是洪文定,他穿著農家的粗布衣服,腰間卻插著一把劈柴刀。他正處變不驚地闖街過市,冷漠的臉上也莫名能看出笑意,仿佛身上這種比早上喝的清湯還寡淡的喜樂,對他來說已經是一種逾矩的奢侈享受了。
而小石頭正站在他們之間,靜聽著傅凝蝶的吹噓口水直流,隨後徑直就走到了攤主麵前,拿起冰糖葫蘆便啃,也不管他們身上還有沒有多餘的錢物,三兩下就咬得滿嘴糖渣,然後樂滋滋地要遞給自己兩人。
而在他們身後,是一個打扮有些落拓的道士,臉上正露出誇張的慌忙神情,然後朝著攤主訕笑著,似乎正打算著如何賴掉這筆賬。
在他臉上,似乎永遠都是一副鬆鬆垮垮的表情,有時候他市儈得近乎狡詐,有時他又灑脫得近乎虛偽,但凝蝶在他的臉上,永遠能看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寵溺,仿佛自己幾個人在他眼中,就是這個乏味、荒誕的人世裡,唯一值得費神關注的正事。
床上凝蝶的身子抖動了一下,睡意如潮水向她用來,無數遷流此起彼伏,但她的小腦袋瓜裡還在拚命思考著,仿佛溺水者要抓緊船板。
眼前畫麵還沒來得及看便開始模糊,可凝蝶的意識卻越發敏銳——她忽然明白兩者之間的關聯!
在家人身邊,小小凝蝶能肆無忌憚地笑著、鬨著,將霜雪寒鴉置之度外,因為她知道身後不遠,就會有懷抱暖爐的母親和緊張萬分的爹爹,勇毅地將她拉出雪地、抱在懷中,擋在她和不懷好意的烏鴉之間。
而在遇見師父之後,她雖然行走在波詭雲譎的江湖之中,卻沒有一絲的害怕猶豫。反正隻要這個懶洋洋的師父在,她就不怕鬨出事情來,甚至這個師父他自己就會自顧自地鬨出各種亂子,然後帶他們遊戲於世間紅塵。
世上可能很險惡,但有師父在就不怕。
不管來到麵前是什麼惡徒凶客、妖怪鬼類,她都能看著笑著、玩著鬨著,她隻需要乖乖站在那裡,就能看見師父精心為他們放出的,那一道前所未有的美麗煙花!
沉夢終於籠罩住了凝蝶,就像蛛網纏住花間蝴蝶,而她的眼前卻猛然看見了師父,正笑意盈盈地打量著自己,邊上還有幾道模模糊糊的影子,逐漸變成了小石頭和洪文定的模樣。
煙隴幽微、煙樹蒼茫,他們似乎正在一處曠野石亭避雨,而凝蝶似乎也隻是剛巧睡了過去,然後就在這場連綿不絕的陌上煙雨中,做了一場很長很長、很亂很亂的夢。
江聞摸著她的腦袋,嗬嗬笑道。
“還是這麼能睡又睡懵了吧”
傅凝蝶睡眼惺忪地直起身來,隻覺得雨外江山看不真切,唯獨師父這張臉清晰無比,連下巴上的幾根胡茬都能數得一清二楚。
“我們這是在哪兒啊,師父……”
江聞又摸了摸她的頭。
“還不清楚。現下這條路可不好走,我怕你們走丟了,就先在亭子裡陪你們。”
傅凝蝶猶豫不定地看著,很想幫江聞弄清楚這是哪裡,可等她來來回回地抬頭四眺,隻覺得小腦袋瓜裡更加混沌了。
“彆看了。好徒兒啊,為師問你們一個問題。”
江聞微微笑著,今天似乎溫柔地過了頭,聲音如空山細雨般飄飄灑灑,讓人癡醉,“你們後不後悔遇見我”
洪文定率先堅定地回答道:“沒有師父,我還是逃亡天涯的欽犯。”
傅凝蝶也把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一樣,想也不想地緊忙回答道。
“對呀,你在說什麼呀師父沒遇到你的話,我可能都被砍頭了,哪有機會後悔。雖然跟著你經常挨餓受凍、淋雨吹風的,日子過得跟當叫花子土匪一樣……”
傅凝蝶嘴快,差點就把心裡話說吐嚕了,連忙狡黠地斜睨了一眼另外兩人,順勢補充道,“但隻要咱們能每天在一塊,我都樂意!”
江聞仿佛看穿了她的小心思,用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
“我愚蠢的徒弟喲,都說了我們是武夷派,不是汙衣派,難道你們跟我這麼久,就沒有享過福嗎”
小石頭點了點頭,補充道。
“嗯,跟著師父能泡熱水澡、能吃大饃饃,還能天天跟人打架。家裡隻會教我讀書算賬,沒意思。”
江聞皺著眉看著拆台的小石頭,一時也鬨不清他這腦子是靈光還是愚鈍,隻能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