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這份官憑路引的存在,除了他的師兄弘辯及幾位寺中長老,從未有其他人見過,可如今不知為何居然出現在了吳之茂的手上……
一定是有內鬼!
“安仁!”
見對方沉默不語,吳之茂隨即大喝一聲,將茶杯摔在麵前。這一聲敲山震虎,同樣是在震懾土司木家與噶舉僧派的人,誓要將自己掌握的證據作為最後殺招,徹底覆滅這座悉檀禪寺。
駱霜兒冥冥中察覺到了對方**裸的惡意,微微皺眉,但更讓她在意的,是從一開始就隱隱察覺的詭異視線,所處的方向似乎是在平西王府一側,卻又找不到確切源頭。
於是她的視線越過吳之茂,輕輕落在了平西王妃的身上,對方身姿在雙瞳之中映照出的淡淡光圈,猶如一尊雕刻精美的玉石觀音,冷眼看著世人。
與四川總兵吳之茂相比,更能代表平西王府的她既不慍怒,也不介懷,更沒有一絲絲欣慰或沉湎,她的雙眼就像是一潭沉寂至極的碧水,一切情緒瞬間就能望底——而那裡,也是一眼望見、真真正正的波瀾不驚。
蒙麵的毀容侍女眉頭微皺,似乎察覺出了駱霜兒視線上的冒犯,便輕輕移步擋在了平西王妃的麵前。
吳之茂本來的橫眉怒目,是準備借機發作,但他恍然察覺到了身旁的無聲變化,還以為是自己魯莽衝撞了王妃。連忙在暴怒中擠出幾分諂媚,粗曠的嗓音也趕緊壓低了幾分。
“江流兒?方百花?靖南王府門下客?耿家世子意中人?你們一定想不到,耿世子為了紹承爵位,前不久正派了使節,前來平西王爺的府上遊說吧!”
“本官先前,已經將江、方二人的樣貌舉止詳細描述,並向靖南王使節打探消息。使節聽聞之後,表示從未聽過有什麼江流兒、方百花之人,更不知道與靖南王府有什麼瓜葛,反而江流兒其人的言談舉止,倒是與靖南王世子曾結交的一位道人參差仿佛——”
“而說來也巧,此名道人也叫做江聞,你說稀奇不稀奇?”
吳之茂得意萬分地看著安仁上人,原本他也沒想到區區一名靖南王府使節,竟能發揮出如此大的作用。
而他在詢問過程中,自然是故意使上了一點落井下石的小心思,比如隱瞞了尚可喜海捕密信的內容,比如誘導對方說出江聞與靖南王世子的關係,比如還諄諄勸誘對方茲事體大,必須修書一封返回靖南王府,防止有人冒充身份招搖撞騙。
於是就又有一封書信,自雲南寄往了福建,在八百裡加急一路往返,跑死不知多少匹馬後,終於在昨日又送回了平西王府的手裡。
吳之茂如今便手握著這封信箋,信上說靖南王府隻派過使節江聞前往廣東,從未有名叫方百花的家眷前去禮佛,囑咐平西王府應多加甄彆,防止有小人從中作祟。
朝堂之上波詭雲譎,靖南王世子還是太過天真。吳三桂有這樣一封信在手,就能和尚可喜的緝捕文書完美吻合,況且若將這兩封信上交朝廷,以清廷多疑敏感的風格,也必然會把廣州之亂的幕後黑手猜向耿家,到時候再拿來威脅急著襲爵紹位的耿精忠,簡直是再輕鬆不過了。
事已至此,見安仁沉默不語,吳之茂已經不打算再做掩飾,便從兵卒手中接過靖南王府加急送來的信箋,順手又由蒙麵侍女呈遞給平西王妃過目,自己則迫不及待地說道。
“靖南王世子已經回信,府上並無江流兒、方百花等人,若有人偽造身份,蒙騙過關,理應法辦!”
“安仁,你麵前兩人一人使刀、一人使劍,雖然交換了兵器不露出破綻,然而行跡可疑來曆不明,諸多線索儘皆吻合,還有什麼話好說?難不成要本官把你們通通抓起來拷問,你才肯說實話嗎?”
悉檀寺僧眾竊竊私語,惶恐不安,安仁上人眼中也露出不忍之色。
眼下弘辯方丈的屍身未冷,鮮血未凝,悉檀寺禪寺便要遭遇如此浩劫,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袖手旁邊,可江聞、駱霜兒對於悉檀禪寺也有重恩,他又怎麼忍心說出落井下石、明哲保身的話?
可一旦牽扯進了謀反的事件,彆說是區區一座悉檀禪寺,就算是大理土司木家也絕不可能再做庇護……
吳之茂則是感覺已經勝券在握,正式赴任四川總兵要職的好日子近在眼前。
為了對付木家留在雞足山的勢力,平西王府的諸多密探眼線上下奔走,所留暗樁全部啟用,隻為避免步尚可喜那種在眼皮子底下被人算計、貽笑於天下人的覆轍。
然而就在吳之茂洋洋得意的時候,全場從未開口過的平西王妃,此時卻發出了清泠之聲,對著他問道。
“吳總兵,妾身原本無心俗塵,不該乾預這些外事,但我見書信上的意思,似乎和你所說有點出入。”
吳之茂有些詫異,急忙從蒙麵侍女手中再次接過信箋,從頭開始讀起,隻見前麵的文字描述與自己所說並無二致,都是說江聞此人乃是靖南王府的使節,受命前往廣州拜謁平南王尚可喜,如果若有奸人冒充,必當嚴懲。
然而後麵的文段,卻突然變得讓他完全陌生了起來。
上麵說江聞奉命出使廣州期間,被逆匪所逼不得已與之為伍,而他如此忍辱負重、委屈行事,隻為了護得靖南王世子義妹方百花的周全,幸而他在獲悉匪首情報之後,已趁機從兩廣亂局中抽身,躲藏到了雲南境內。
“……???”
信上的墨跡清清楚楚,筆跡也與原先所見一模一樣,但內容之離奇,已經讓吳之茂完全摸不著頭腦,一度懷疑自己之前見到的信箋,是悵然無痕的昨夜之夢……
隻見下麵繼續說道,如今江聞為躲避賊人追殺,故此化名為了「江流兒」,隨後將兩人的名姓、年歲、原籍、流寓原因、往來旅跡全都寫明,並且與吳之茂手上獲得的官憑路引分毫不差。
信箋中的靖南王世子說江聞深入龍潭立有大功,義妹方百花也是王府親眷,並以一種相當符合紈絝身份的口吻叮囑道,此事剩餘的詳情他會自己上書順治,眼下要平西王府務必保證兩人的安全,儘快護送回福州,萬萬不得有失!
渾噩與狐疑、茫然與錯愕的情緒,正在吳之茂那張久居關外、粗豪有力的臉龐交替上演,一種天旋地轉的眩暈猛然襲擊了他,帶起陣陣的恍惚漣漪。
是我正反麵看漏了?
還是我昨天真的做了場夢?
又或者現在自己所處的,才是一場荒唐大夢?
吳之茂勉強穩定住心神,實在是想不通致命一擊為何會落空,更猜不到自己遭遇了什麼。步履踉蹌,甲盔相撞之間,他腦海中猛然浮起了一個線索,就像月下螢火般時隱時現,在苦苦搜索之後,他終於察覺了其中端倪!
官憑文引的內容根據他的調查,分明是由安仁和尚一手炮製的,既然如此,靖南王府怎麼可能一字不差、一字不漏、原原本本地寫在信上呢!
……除非是自己人裡出了內鬼!
這個想法一經生出,便像銅鐘般在他腦海裡左右敲響,震得五臟六腑都開始隱隱作痛,眼角也冒出了萬花筒一樣的混亂圖樣,正在如車輪般急速旋轉。
氣急攻心之間,隻見四川總兵吳之茂將信箋猛然攥緊又驀地撒開,雙手產生了一陣怪異的僵直。
手下兵卒來不及攙扶,就見他的嘴裡猛然吐出一口鮮血,向後轟然倒去,兵卒們開始大喊著“不好了!總兵吐血了!”、頓時亂作一團。
隨著平西王府的猛將驟然昏倒,也意味著本次雞足山論法在一片死傷、遍地火海中走向了儘頭。
駱霜兒靜靜站在原地,似乎還在尋找著觀察她的視線的源頭,而平西王妃卻泠然獨立於喧囂世間,仿佛失去了在凡塵俗務上的興趣,蓮步輕移向法雲閣的後堂走去。
蒙麵的毀容侍女緊跟其後,也衣袖翩躚地轉身離去,駱霜兒頓時覺得視線消失,隻是恰巧在對方轉身離去的瞬間,看見她的雙手正交疊於腹前,作出如紅蓮聖火熊熊燃燒的模樣……(本章完)
inf。in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