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遠初聞禪宗奧義,此時的確是有聽君一席話,勝讀白卷經的感覺。半響還獨自沉吟著:“以法為法,可法本無法;使空成空,可卻空亦非空。”
張弛很受不了被道遠這樣看,因為他覺得自己隻有看到女人脫光的時候,眼神才會如此炙熱。
片刻之後,道遠首先有了動作,肅靜的走到張弛麵前,深鞠一躬,一躬到底。依舊發揮他惜字如金的風格,隻說了四個字:“阿彌陀佛。”
除了桓恒外,當然沒有人會懷疑道遠是在故作姿態。
道遠浸淫佛法數十年,見微知著。聽了張弛的話似有感悟,但卻似明非明,有一種仿佛隻差一紙之隔,便可豁然間頓悟得道的感覺。
於是他又跟著說:“還望施主詳解。”
張弛哪裡會什麼詳解,楞了半響沒有說話,道遠見張弛沒有說話,忍不住又問:“還請施主不吝賜教,若能得證大道,老僧感激不儘。”
張弛知道道遠從不多言的性格,一般他同一句話是絕不會說第兩遍的。如今他一問再問,足可見剛才那一番話對他的影響有多大。
“佛說,不可說,一說就錯。”張弛繼續很神棍的說。
“昔時佛祖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卻並不說話,眾人不解何意,隻有迦葉尊者破顏微笑,這便是拈花一笑的故事。”張弛又喝了一口酒。
“所謂一花一菩提、一沙一世界。”張弛繼續說:“不著文字,要傳佛法,那便講求的是見性成佛。”
道遠靜立那裡一動不動,神情若有所思,他知道,數十年苦修,也許就在今天這一朝得證大道。
桓恒早被張弛憋的麵紅耳赤,現在終於緩過一口氣來:“笑話,不立文字如何傳法,怎麼知道什麼是佛經中所雲四大皆空?”
張弛不理桓恒,反而對道遠伸出一根手指,說:“道遠師父,請問這是什麼?”
道遠愣了愣,不過還是回答說:“這是手指。”
“法師隻看到了我的手指,我說的卻是我手指所指之物。”
張弛說完,道玄順著張弛所指的方向看去,說:“是酒。”
“正是,”張弛解釋說:“佛經中所雲之‘空’,正如我的手指,它所指為真正的空,但它本身卻正如我手指一樣,隻不過是真正的空的指向,隻是名為‘空’而已。”
道遠畢竟佛法造詣高深,聽了這一席話,頓時如醍醐灌頂,豁然明悟。
禪宗初祖東來之後,也曾用這些類似的道理把慧遠唬得一愣一愣的,如今他尚未東來,卻變成了張弛忽悠道遠。張弛心中其實覺得是很好笑的。
桓恒心中很憤怒。俗話說,被人鄙視最好的辦法不是鄙視他,而是無視他。如今桓恒見他問張弛,張弛卻好像無視一般徑自和道遠講法,心中怎麼能不氣,所以他想也沒想,就說:“巧言詭辯!”
“這麼說,想必公子定然是知道佛經中所雲,何為四大皆空了?”張弛反問說。
“那是自然,我隨慧遠法師學佛多年,又豈能不知。四大皆空,自然是說一切儘是虛幻。你不知什麼是空,不知空歸虛幻,不知四大皆空,如何能懂佛法?還敢說什麼佛法不立於文字的詭辯之言。”
張弛卻隻是笑了笑,然後淡淡的說了兩個字:“放屁。”
桓恒是荊州名士,成名已久,如今被一個小和尚詰難,早就心中有氣,如今又受這樣的辱罵,頓時覺得忍無可忍,拍案而起,大叫:“你說什麼?你可敢再說一次?”
張弛卻大笑,指著桓恒說:“公子既知四大皆空,那為何不讓毀譽為空、讓執著為空、讓文字為空、讓四大皆空為空?”
這四句話就如四錘一般,一錘更重一錘,等到最後一句使四大皆空為空說出的時候,早就錘得桓恒胸口沉悶,差點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王小姐現在倒是真的佩服這個小和尚了,走過來親自為張弛把盞,說:“法師高論,剛才失禮,還沒請教法師法號,不知為何道玄法師稱呼法師為施主?”
“我叫張馳,”張弛如實的說:“本來就不是和尚,隻是北方流民,路遇道遠法師就隨法師一同南行。”
陳夫人在一旁終於又找到諷刺的機會,冷哼著說:“原來隻是個布衣寒族。“
魏晉時期門第等級觀念極重,並按出身劃分地位,士族甚至與庶族坐不同席,因此陳夫人一聽張弛是北方流民身份,甚是不恥。滿座名士,也多有側目。
典型的狗眼看人低,張弛心說。
無論是穿越前後,張弛最不看重的就是身份地位,此時他喝酒喝的正爽,狂意正酣,聽了陳夫人的話忍不住一陣大笑,於是他借著酒力,長身而起走到席中,一手持酒,一手背後,學著曹植七步成詩一般緩緩吟道:
“豈不聞蒿草之下,或有蘭香。茅茨之屋,或有侯王。榮華利祿,與我何傷?寒食布衣,與我何妨?他人觀花,不入我目。他人勞碌,未涉我足。知足常足,終身不辱。知止常止,終身不恥。至樂無樂,至譽無譽。至知無言,至行無止。”
“好一句至知無言,至行無止!請飲此杯。”王小姐見張弛即興成詩,不禁心中佩服。說實話,王小姐聰明無雙,智慧過人,到目前為止能讓王小姐真心佩服的人當真是少之又少。
眾人見王小姐稱讚,連忙都舉杯相邀,張弛來者不拒,酒到杯乾,瞬間就狂飲了十數杯,魏晉時崇尚飲酒之風,名士皆以豪飲為榮,可王小姐卻從未見過這般豪飲之人,心中更是欽佩。
“今日有詩有酒,的確是難得的佳會,何不配以絲竹管弦,清歌妙舞,好讓諸公儘興。”坐中一人對王小姐說。
張弛在穿越前就博覽群書,尤其喜愛中國的傳統文學。此時張弛已經是醉意酣然,在席中遙遙晃晃。忽然想起魏晉時期天下戰亂不止,可名士卻隻知飲酒風流,不免心中不恥。於是他搖搖晃晃的忽然說:“我有一曲。”
眾人都望向張弛,卻見張弛滿麵悲容,吟誦道:“十八拍兮曲雖終,響有餘兮思無窮。是知絲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樂各隨人心兮有變則通。胡與漢兮異域殊風,天與地隔兮子西母東。苦我怨氣兮浩於長空,六合雖廣兮受之應不容!”
這是漢時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當然大家都聽聞過,可從張弛嘴中吟誦出來卻儘是慷慨激昂、悲天憫人之意。魏晉名士皆縱情山水,何時在酒宴中發過慷慨之聲。哪怕是裴公子,乍一聽張弛的慷慨吟誦,都忽然間好像心有所觸。
還不等眾人說話,張弛卻又一改悲容,忽然朗聲長笑,大聲誦出了一首千古名篇: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紫霓生。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在場名士,無不動容。
詩酒無雙。除此之外,王小姐真的想不到還有什麼能形容的了張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