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目光深邃,深深看了魏昆侖一眼,隨後緩緩垂下眼眸,語調舒緩卻意味深長:“你所言看似有理,實則未免太過草率。你可知道,無論魔禍之前還是當下,中原武林以他為界,仿若天塹分隔,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境界。他仿若雲端之上的仙人,一人獨處於大道蒼茫之間,而他之下,不論江湖豪傑武功如何高強,身處怎樣的高位,卻統統都是平凡眾生。”
說罷,中年人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酒,神色平靜,語氣波瀾不驚:“咱們皆是芸芸眾生,未曾達到他那般超凡入聖的修為,實在難以領會其中的艱澀與深奧。但不妨大膽想象,當一個人站在無人能及的巔峰,每邁出一步,無論是向前還是向後,都充滿了艱難險阻。因果循環之說雖源自佛門,可對於他這般境界之人,佛道或許已無本質上的差異,心中一念一意,皆能影響自身的命運與造化。隻要還身處這滾滾紅塵之中,誰又能真正做到不自珍所得?所以才說他尚未達到太上忘情的境界。誠然,若是魔教之禍時有他出手乾預,結局自然會大不相同,江湖或許依舊是這片江湖,出雲山或許也依舊是那座出雲山,可他呂真一,還能是如今的呂真一嗎?”
這番話頗為晦澀,然而那魏昆侖僅僅略作思索,便劍眉一挑,話語中帶著一絲試探:“淩叔的意思,是即便他如今已然天下無敵,哪怕麵對的是邪門外道,也不敢再隨意出手了?”
中年人再度目光深沉地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靜得如同平靜的湖麵,沒有一絲波瀾:“既然天下人都傳言他已是能夠窺探天道的地仙般人物,那麼他心中的每一個念頭、每一絲意念,都早已與天地大道相融,相互影響。所以自古以來的道門中的高人最終都講究順應道法自然,無為而治,其中最為忌諱的便是妄自動起殺念。即便是為了除魔衛道,也必須先順應自己的本心。尤其是麵對魔禍之事,這並非是與他人在劍道上的切磋論道,而是一出手便是生死相搏,並且一旦出手,關乎的絕非少數人的生死。因此,這最容易讓修為高深之人心境蒙塵,殺念難消。倘若無法掌控其中微妙而又危險的分寸,便極有可能陷入魔道,萬劫不複。”
“所以,他並非是不敢出手,而是不能隨意出手。當然,這也僅僅是我主觀的推測罷了,或許他還有其他更為重要的顧慮。”中年人微微搖頭,無聲地歎了口氣,沉思片刻後接著說道:“況且魔禍之事影響實在太過巨大,甚至連當今聖上都被驚動了。這件事雖然發生在江湖武林之中,但西夷勢大,誰也無法保證此事不會牽扯到朝廷社稷的安穩。所以,無論對於朝廷還是江湖而言,他都是最後的底氣,絕不能親自輕易卷入這場紛爭之中。”
魏昆侖神色微微一動,過了許久才開口說道:“話雖如此,但以傳說中他的脾氣秉性而言,就算是當今聖上,他又怎會真的放在心上呢?”他忽然輕輕一笑,“難不成那些江湖上的傳聞都是真的?”
“他雖身為道門中人,但終究還是身處塵世之間。就算他年輕時行事如何隨性灑脫,可他身後始終還有一座出雲山。”中年人也無聲地笑了笑,說道:“那些傳言的真假暫且不論,就說當初他拒絕了朝廷的旨意,便已然犯了大忌。或許正因如此,他才會讓人給朝廷帶回那句話,這其實也是給雙方都留了一個台階下。他雖擁有天大的膽量與氣魄,但絕不是一個莽撞無知之人。”
魏昆侖若有所思,忽然又輕聲笑道:“比起這個,我更好奇關於他的另一個傳聞。這傳聞絕不會毫無根據空穴來風,畢竟當初他確實去過皇城。”他目光一閃,微微向中年人湊近了一些,壓低聲音問道:“淩叔,您可是龍武衛大將軍,又是大內第一高手,想必對那件傳聞的具體內幕多少也知曉一些吧?”
紫袍中年人目光中閃過一絲異樣,看著魏昆侖,微微皺眉說道:“根據宮中的絕秘卷宗記載,他是在三十五歲第二次下山遊曆江湖之時前往的皇城,距今已經整整四十年了。那個時候我才剛剛出生,又怎麼可能知曉其中的內情?”
魏昆侖恍然大悟,“哦”了一聲,隨後卻又皺起眉頭道:“可是本朝是以武立國,皇宮大內之中向來高手眾多,守備極其森嚴。為何當初僅僅傳出確有一道人闖入禁宮,卻很少有人知曉具體的詳細情況呢?像這般重大的事情,又如何能夠徹底阻絕消息外泄?”
中年人鷹隼般銳利的雙目微微眯起,緩緩說道:“我雖不知道那時禁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對於這一點,我確實略微知曉一些……”
魏昆侖頓時來了興致,急忙追問道:“淩叔,快說來聽聽。”
“我也是後來從我師父那裡聽說的,當年他正是龍武衛統領……”中年人緩緩吐出一口氣,“據他所言,當時禁宮中位置最高的天寶閣上懸有一劍,劍意流轉環繞生生不息,百丈之內,無人能近。所以知曉其中內幕的人才少之又少。”
“劍意之下,百丈之內無人能近……”魏昆侖口中喃喃自語,“人世間竟然真的有如此神奇絕妙的武功,隻可惜我晚生了數十年,沒能親眼目睹這一幕,實乃人生一大憾事也。”他長歎一聲,神色間浮現出無限向往之色。
中年人目光深沉地凝視著他,沒有說話。
魏昆侖忽地又笑了起來,說道:“不過話說回來,當年的他可真是任性狂放之人,竟然連皇城禁宮都能隨意進出。此舉雖然膽大包天,但也不失真正率性而為的豪邁,由不得彆人不對他萬分折服與欽佩。隻是我依舊很好奇,他究竟為何要獨自闖入皇城呢?”
中年人淡淡地說道:“你方才不是已經說了嗎?本朝以武立國,武風極為強盛,皇城禁宮之內高手如雲。當年的他不但性情剛烈,而且心懷好勝之心。他闖入禁宮,想來便是要與宮中的高手以劍論武,一較高下。”
魏昆侖揚了揚眉,暗自咋舌,不禁歎道:“果然有氣吞萬裡如虎的氣魄,想必那一戰必定激烈精彩至極,令人震撼不已。”
“並無精彩之處。”中年人卻搖了搖頭,予以否認,“據我師父回憶,當年禁宮中的尋常高手在他的劍意籠罩之下,根本無法靠近天寶閣百丈之內。至於其他修為更高的人,雖能夠突破劍意的範圍,但也僅僅隻能在五十丈以內,便再也無法向前邁進分毫。而我師父,拚儘了畢生的修為,也僅僅隻能接下他四成修為的五道劍氣,便已毫無還手之力。所以說,那一戰根本談不上激烈。”
魏昆侖隻感覺脊背微微發涼,皺著眉頭,低聲歎道:“幸好他並非懷有異心之人,否則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中年人看著眼前英姿颯爽的青年男子,忽然歎了口氣:“有件事我一直都想告訴你。”
“哦?”魏昆侖微微一愣,“淩叔請講。”
中年人搖了搖頭,說道:“其實你父親一直都很後悔讓你從小跟著我修習武道。你可知道這是為什麼?”
魏昆侖神色微微黯淡,撇了撇嘴,哼了一聲道:“他自己也是武將出身,卻又不喜歡我練武,誰知道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中年人把玩著手中的酒杯,淡淡地說道:“他並非反對你練武,否則又怎麼會讓你跟著我呢?他在意的是你的脾氣秉性。你身為將門之後,本應立下為朝廷儘力的誌向,可你自小偏偏心性散漫,最向往的是江湖中的快意恩仇,這讓他如何能夠放心得下呢?”
魏昆侖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淡淡地說道:“江湖中的輕刀快馬,自由自在,有什麼不好?這些年我早已看透了朝堂之上的那些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人活一世,若不能隨心而為,那才是真正的浪費生命,不得我心。”
中年人長歎一聲,“你若是出生在江湖世家,有這樣的想法倒也無可厚非,隻可惜你不是。有件事我本想晚些時候再告訴你,既然現在說到這兒了,我就提前跟你說了吧。”說完,他停頓了一下,觀察著魏昆侖的神色。
魏昆侖已然聽出了話中的深意,臉色頓時黯淡了幾分。
中年人沉思片刻,隨即緩緩說道:“兩個月前,聖上曾秘密召見你父親入宮,有意讓他前往西北邊境執掌劍州的兵馬,出任軍督之職。你應該也知道,如今朝堂之上雖然看似平靜,但這僅僅隻是表麵現象,暗地裡一直都暗流湧動。尤其是近年來有情報稱,北邊的蠻荒之地異動頻繁,朝中內外的那幾位親王對於劍州的局勢各執己見,每個人都想把自己的人安插在北方,以此來增加在朝堂爭鬥中的籌碼。這一點,就算是丞相也隻能選擇靜觀其變。而你父親雖然身為兵部侍郎,但並不屬於皇族宗親,這些年來也並未卷入各派的黨爭之中,更沒有自己的黨羽派係,可以說是清正廉潔,毫無瓜葛。所以,由他來執掌劍州的兵馬是最為合適的人選。如此一來,朝堂諸公與各大親王便無話可說了。”說完,他倒了一杯酒,緩緩飲下。
魏昆侖的臉色越發黯淡,隨口問道:“我爹他答應了嗎?”
“沒錯,他答應了。”中年人道,“你父親身為武將,最擅長的便是領兵作戰。這些年來,他雖然身處兵部,但所做之事與他所擅長的大相徑庭,並且以他的性格,若久居朝堂而又無法做到和光同塵,那遲早都會有麻煩。西北之地雖苦寒艱難,但也恰好是一個能夠讓他施展才華、發揮作用的地方,還能遠離朝堂的是是非非,所以對他來說這是最好的去處。”
魏昆侖虎目中的神采漸漸消失,緩緩問道:“所以,他不但要去西北,還要把我也一起帶走?”
“你是晏家的長子,精通兵法與武功,是晏家唯一能夠幫助你父親的人,所以他會帶你一起前往西北。至於你的家人,你母親已經去世,隻有一個胞弟。為了能夠讓朝廷那些人對你父親放心,你弟弟必須要留在京城,聖上會在六部之中給他安排一個差事。”中年人的語氣依舊平靜,“所以,這一次你提出要跟隨我走一趟江湖,你父親才會如此爽快地答應。因為他知道,你一旦跟隨他去了西北,從此以後就再也不會有逍遙自在的日子了。至於你的江湖夢,也就隻限於這一趟旅程了。”
魏昆侖沉默不語,聽到最後,已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中年人見他如此,心中頓時湧起一絲不忍,出言安慰道:“你自小跟隨我修習武道,你的性情我早已了如指掌。有些事情,縱然心中有萬般不情願,但你的出身早已注定了你要肩負起相應的責任。你雖然性格散漫,但絕非愚笨之人,其中的輕重你必然清楚。所以,我在臨行之時,已經向聖上稟明,懇請他將這次江湖之行延期三個月。明年開春之後,你父親便要動身離開京城,所以這段時間你可以好好放鬆一下,隻要不過分放肆,我便不會過多管束你。”
魏昆侖垂著頭,一言不發,神情蕭索而陰沉。中年人也不再多說,隻是靜靜地喝著酒。
“難怪他這次答應得如此爽快,原來竟是如此。”許久之後,魏昆侖才緩緩端起桌上的酒杯,臉上陰鬱難消,苦笑著說道:“淩叔的心意我明白了。時也命也,我魏昆侖認了便是。”說罷,他將杯中酒一飲而儘,失落與無奈之情溢於言表。
中年人暗自搖頭,心中也是充滿了無奈。他忽然語氣微微一沉,說道:“這段時間我雖然不會對你過多約束,但眼下這件事情除外。此次我奉命踏入江湖,隻是為了一探究竟,若非萬不得已,絕不能輕易出手。所以,無論結果如何,你都必須要克製自己的性子,不可節外生枝,有違聖意。”
“我明白。”魏昆侖被心事所擾,隨口應了一聲,說道:“這裡畢竟是出雲山下,就算真的有事情發生,想必也還輪不到我們出手。隻是由此看來,當今聖上對出雲山還真是青睞有加。”
“根據密報,這一次有不少武林中人也會齊聚出雲山下,而且都是江湖上的頂尖人物,其中還有京城外的幫派高手,情況不容小覷。”中年人的瘦削臉龐上浮現出凝重的神色,“聽方才那人所言,如今出雲山已經有了動作,倘若他們沒有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否則又怎麼會如此警惕,禁止閒人上山呢?”
魏昆侖也點了點頭,說道:“看來那個消息多半是真的了,隻是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人,竟然敢真的與崇真劍派為敵?”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中年人眯了眯眼睛,目光望向酒館門外,忽然喃喃自語道:“倘若來的當真是西夷魔教,那這件事情可就非同小可了。”
魏昆侖想起方才的事情,一時心情煩悶,心不在焉,隻是默默地喝著悶酒。中年人見他如此,也隻能微微搖頭。
就在二人各懷心事之時,桂花居外的街道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淩亂的馬蹄聲。僅僅在轉瞬之間,馬蹄聲便已經來到了酒館門外,驚醒了櫃台後麵昏昏欲睡的夥計丁牛。
酒館之內,紫袍中年人和魏昆侖同時神色一動,兩人的四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門口。而正在喝得興高采烈的另外一桌三人,也都不由自主地扭頭朝門口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