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小的房間,門窗緊閉,簡陋的陳設,連個喝水的杯子都是宮中最廉價的碗,上麵還有幾個缺口。
床上隻有一床單薄的被子,根本無法禦寒,幸而如今時節正暖,否則不必其他,便是天寒便能將人送走。
然這天暖卻也有它的劣處,傷口不易結痂,需得好生照料,不若輕易便能讓傷口化膿,感染而亡。
呂言端著藥進來,床榻上的人虛弱地睜開眼,見是他才鬆了口氣。
“這個時辰,你怎得不在主子跟前當差?”
呂言將藥碗放下,轉身開窗通風,回來小心將人扶起,注意著不碰到傷口,“殿下心善,得知我家中有事,特意準許我休息兩日。”
他沒說自己被越青君發現偷拿金葉子,梁公公便以為他是自己求的兩日假期,心中一暖。
“你雖跟在六殿下身邊幾年,可奴婢在主子麵前的麵子不能隨意消耗,否則等你有朝一日想用時,卻發現不僅用無可用,甚至被主子厭棄。”
呂言:“殿下為人寬仁。”
梁公公心中一歎,上麵的主子,又哪有真正寬仁的,如今六殿下願意寬仁,約莫也不過是時勢令他如此。
就如他,也覺得自己曾陪伴聖上多年,多少有幾分情麵。
然而一旦有所差錯,仍是為對方厭棄,半點不留情。
一朝跌落,滿宮竟無人相救,皆想爭搶他曾經的位子,唯有眼前這個他連名字都不記得的內官,惦記著曾經偶然的恩情,為他買藥煎藥,小心照顧。
呂言並未多言,他心中還有更深的野望,被主子發現自己犯錯固然令人驚惶恐懼,然而主子非但沒有將他治罪,而是選擇拿捏他,是否說明他能有機會被對方重用?
若是從前,他自然不會將素來低調且無權無勢的六皇子的重用放在眼中,可如今對方既然心有謀算,並非無能之輩,那他也願意賭上一把。
近來連日未曾下雨,空氣不免有些悶熱,天子移駕青蓮宮。
青蓮宮中有一蓮池活水湖,湖中蓮葉鋪遍,綠意茵茵,雖時節略早,卻已有蓮花或亭亭玉立,或含苞待放,一眼望去,清涼之意撲麵而來。
天子遊湖,柳昭儀隨侍在側。
“愛妃,看這蓮花,像不像你當年為朕跳采蓮舞用的那一支?”章和帝指著湖中一朵紅白雙拚的玉蝶虎口說。
柳昭儀隨意看了一眼,挽著章和帝撒嬌道:“聖上,蓮有相似,卻無相同,當年那朵蓮花可是我用您送的種子培育而來,世上獨一無二。”
章和帝聞言哈哈一笑:“愛妃說的是,愛妃也是朕的獨一無二。”
帝妃二人回宮飲酒作樂,柳昭儀為天子獻舞,章和帝很快沉醉其中,忘卻其他。
深夜,章和帝醉後幽幽轉醒,身側美人赤裸,白日荒唐的豔紅輕紗早已破碎不堪,落在地上,仔細去瞧,還能在上麵看見不明汙跡。
“幾時了?”
簾外侍候的宮人掛起簾幔:“回陛下,已是子時。”
章和帝起身任由宮人為自己披上寢衣。
宮人恭維道:“此乃江南進貢上來的月華錦,貴妃娘娘親手製作,據說穿在身上如映月華,夜色燈燭下格外飄逸華美,正配陛下英姿。”
章和帝被恭維得心情舒暢,也覺這身衣裳極襯自己。
“表妹有心了,讓人把那匣子南海珍珠給貴妃送去。”
“貴妃娘娘聽了必定歡喜萬分。”
章和帝喜愛附庸風雅,既叫月華錦,自然要名副其實才夠美。
當即讓宮人提燈,要趁著夜色去湖邊賞月。
更深露重,章和帝隻帶了幾人提燈隨侍。
行至湖邊時,卻隱約瞧見不遠處有些許火光。
“陛下當心,待奴婢前去瞧瞧是何人在此冒犯。”隨侍宮人出聲。
章和帝擺擺手示意不要驚擾了人。
天子多情,後宮爭寵手段層出不窮,類似偶遇這種事,在這後宮早已發生不知多少遍,天子心知肚明,非但不覺得這是僭越冒犯,有窺伺帝蹤之嫌,反而認為這是他的愛妃們對自己的深深情意,因而往往也樂意配合對方,今日亦不例外。
他命人將宮燈熄滅至隻有兩盞,又讓兩名近侍跟隨,其他人則留在原地。
待到悄悄湊近後,不遠處的說話聲隱約傳來,卻是讓章和帝一愣,難得懷疑是否是自己猜錯,眼前這一幕並非是後宮爭寵的把戲。
隻因那說話聲分明是兩名男子。
章和帝雖閱人無數,來者不拒,卻並無龍陽之好,早年好奇嘗過滋味,卻並不喜愛,因而後宮並無男寵。
“殿下,夜色已深,湖邊多蚊蟲,該回宮了。”
“一年難得來上這一回,多留片刻也無妨。”
“咳咳……”青年麵對火盆,將手中經書祭文一張張投入盆中點燃,湖麵微風輕拂,涼意襲來,惹得人喉間發癢,身邊的小宮人將單薄的披風給他披上。
“今年蓮花定然開得很好。”
“殿下屆時可多采幾朵。”
青年麵容溫和,麵色雖有些病氣蒼白,眉眼自帶一股清朗疏闊之意。
“佛語一花一世界,阿娘不過一人,我采一朵便足矣。”
宮人在一旁輕輕扇著風,好讓這火燒得更快。
“殿下何不送一支給陛下,好讓才人也能陪伴陛下。”
青年搖頭,“父皇身為天子,日理萬機,總不便用這等小事打擾他。”
“阿娘生前便自覺身份低微,雖心念父皇,卻也不敢上前驚擾,每每隻領著我在角落遠遠瞧上一眼便能歡喜許久,如今想來也是如此,屆時我帶著蓮花遠遠見父皇一麵便是。”
“采蓮節上陛下許將露麵,殿下那日去,能瞧上許久呢。”
青年思慮片刻後點頭應道:“倒是可行,不過那時臨近祖母生祭,我得提前將給祖母的經文抄好。”
“可是要如往年一般,為陛下多抄一份?”
青年點頭,隨後又失笑道:“說來也是我多此一舉,欽天監那邊自會將父皇的經文抄好。”
“殿下乃太後之孫,陛下之子,旁人抄的經文又怎能與您抄的相比。”小宮人真心實意道。
“不過一份經文,多抄一份也無妨,所幸父皇政務繁忙,無意於這等小事,應當不會嫌我多事。”
火光映照著青年的麵龐,隻覺那光芒都落入了他眼中,光彩奪目,在夜色下格外真誠動人。
“常人做了好事,都愛上前邀功,你倒好,非但不邀功,還慶幸朕不知道。”
輕斥的聲音自前方突如其來,驚得青年下意識抬起頭望去。
昏暗的小道上,章和帝的身形自樹後走出,乘月而來,由遠及近。
月華錦在月光照耀下,果真如傳言般,有瑩瑩光輝如月光般流動。
青年抬頭望去,來人身形模樣映入眼簾。
人至中年,然在天下供養下,章和帝身形雖有些微胖,但那身皮肉卻比尋常人家的女子還要白皙,麵上雖有皺紋,卻並不顯老,反而為他增添幾分成熟風韻,皇室中人,無論內裡如何草包,外麵卻總也是錦繡包裹,至少那身雍容華貴的氣度,便勝過無數人。
如此姿色,如此權利,也不怪後宮三千佳麗願意與他上演一出又一出的深情戲碼。
隻一眼,青年便將章和帝的模樣記在心裡。
他匆匆放下手中祭文經文,跪坐在地,俯身叩拜。
“參見父皇。”
俯身垂首間,腦中想的卻是:就是他啊,那個花費不少筆墨寫出來的荒唐老作精。
老作精緩步上前,低頭語氣溫和道:“地上涼,起來吧。”
章和帝方才聽完全程,已從犄角旮旯裡扒拉出來眼前這人應當是自己那個六兒子,隻是無論他怎麼回想,卻也記不得對方的名字,如今開口,竟也不知該如何稱呼,心中一時不免有些尷尬。
清了清嗓子,“你是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