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交彙那一瞬,天地也為之側目。
天窗透來的陽光,刹那間明豔奪目,光華萬丈,卻又柔和無比,毫不刺眼。
此時此刻,世間僅有越青君一人知道這一眼的意義,常人隻道一眼萬年,他們之間,何止萬年。
那是跨越時空的奇跡,是命運交彙的幸運。
心中如何沸騰翻湧自是不必說,卻有一抹遺憾浮上心頭。
隻有他一人知道,終究還是太寂寞了。
內心的貪婪在瘋狂叫囂,不夠,不夠,遠遠不夠。
無數念頭自心中閃現,實際卻隻過了幾息時間。
幾息過後,無論越青君心中如何戀戀不舍,仍是要抬步離去,未曾留下隻言片語。
寧懸明目送他離開,直至再見不到對方身影,方才收回視線。
低頭反複握緊手中暖陽。
分明未有接觸,分明不曾相識,怎得與方才那人對視時,仍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仿佛鏡花水月成了真,海市蜃樓凝成實。
伸手捕捉陽光,下一刻卻真的抓住了的綺麗夢幻。
怪哉。
進入內室,燈火通明。
隻見屋中早已布置好了桌椅茶點,甚至還有兩名樣貌清秀的丫鬟在旁伺候,若非越青君方才一路走來,絲毫想不到這是在獄中。
“下官見過殿下。”一名身材健碩,氣質剛正的中年人拱手行禮。
“荀尚書不必多禮,今日我不過是奉父皇之命,在此旁觀,審訊查案一事,還是有勞你們費心了。”越青君態度十分謙和,讓在場眾人也放下心來。
“不敢言功勞,不過是分內之事。”荀尚書語氣是不同於外表的溫和,伸手示意越青君坐下,“殿下請。”
審問進行得並不順利,說到底,此事最開始就是唐尚書先下手為強,其中有多少貓膩誰也不知道,但許子穆究竟有沒有他所說的那樣無辜,嗬,問問從他家抄來的價值十幾萬兩的家產就知道了。
朝堂上下,包括天子心裡未必不清楚,但事已至此,總要有個人背負所有結果。
聽著這些人有意無意將所有嫌疑和罪責都往所謂的“罪魁禍首”寧懸明身上推,越青君半點也不意外。
是他第一個揭開賬冊問題,是他無權無勢,毫無背景,也是他官小職低,死不足惜。
對章和帝來說,許子穆是甘願自儘血書為他示警的忠臣,當然要好點的身後名才好聽,故事也更動人。
唐尚書不僅是自小長大情同兄弟的伴讀,還是為他撈錢多年的左右手,用習慣了,沒他不行,當然也不好沾染汙名。
對唐尚書來說,自己落入陷阱雖然很想報複,但更重要的還是儘快擺脫危機。
對刑部的人來說,許子穆一事已經讓他們丟儘顏麵,當然想要儘快找出罪魁禍首儘早結案。
至於戶部,笑話,戶部的賬也是能查的嗎?
真查完,隻怕朝堂上的人十不存一。
在所有人不約而同想要息事寧人的情況下,最終導向的結果也可想而知了。
越青君端起茶杯,掩住唇邊一抹笑意。
所有人都在迫你害你,冤你殺你,唯有我自局外窺你清白,心甘情願入局,還你公正,予你光明。
如此無瑕,可會喜歡?
清茶溫熱,不及此刻心情。
寧懸明被帶來時,其他人已經問完一遍。
踏入室內,儘管點滿了燈燭,仍散不去室內昏黃,而這昏黃之中,唯有那人一身雪白,昏黃的燭光映在他身上,仿佛他身上泛著金光,縈繞仙氣。
“寧懸明,不要浪費時間,將你如何偽造賬冊,構陷忠良的經過一一說來,否則休怪本官不留情麵。”
律法言明不輕易給官員上刑,但凡事皆有例外,若是寧懸明負隅頑抗,不願認罪,他們也隻好用些特殊的辦法了。
無人察覺,在那人說出寧懸明此名時,越青君抬眼看向堂下之人,眼中神色翻湧,複雜難明。
然等寧懸明轉眸望去,卻又隻能看見他垂下的眉眼。
回想那些個在他之前先被帶走審問的同僚們,寧懸明心下失笑:“幾位大人聯合審訊這麼久,隻審問出這些嗎?”
分明跪在堂下,卻自有一番不可摧折的氣度,讓心中不淨者下意識避開。
顧從微低下頭,不忍再看,隻覺得今晚的紅燒魚要不香了。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眾人既想將責任推到寧懸明身上,自然也是做了工作,有證據或疑點在手。
“戶部眾人說,你上值期間,多次借閱查看過往賬目,若非彆有用心,又怎會關心那些被封存的賬目!”
此言一出,寧懸明陷入沉默。
見狀,眾人隻覺得這下他無從抵賴,當下心頭一鬆,隻覺得此事應當很快就能了結。
連唐尚書都不由喝杯茶潤了潤嗓子。
然而這杯茶還沒喝完,寧懸明的刀刃已經遞到他麵前。
他抬頭凝視唐尚書,“大人也覺得,下官無理由查閱過往賬目?”
唐尚書輕咳幾聲,“你入戶部不足兩月,手中也不過有些丈量田地,清查戶籍,造訪鄉裡等外勤公務,其餘事務,並不由你接手。”
這很正常,剛進部門,且位居底層,上手的多是一些勞累繁瑣的打雜工作,也是因為寧懸明在算賬上當真有些本事,否則像這些雖然累,但也有油水撈的活是輪不到他的。
按照慣例,等撈夠了,用金銀為自己運作一番,憑著政績便能往上升,這便是最尋常最簡單的上升之道了。
寧懸明垂眸斂目,默然半晌後,在眾人耐心逐漸告罄,即將進行下一步的時候,方才重新抬頭,俯身一拜後道:“下官確是無故查閱過往賬目,但……”
“去年年初開始,修京畿永濟渠,為何至今未結束,河北道為何連年乾旱顆粒無收卻與人口減少不符,魏國公三公子在平康坊一擲千金,聲名遠揚,為何國公府還欠著國庫十幾萬兩……樁樁件件,若是當真探究下去,又有哪件不需要清查,如此,尚書大人仍要說下官無故嗎?”
唐尚書固然隻想做個純臣,但朝廷並非他的一言堂,戶部關係到整個朝堂,其中多方勢力牽扯,再有姻親裙帶,連民間也參與其中,便是他自己,也難免要為下屬行方便,否則當真以為老作精是什麼好皇帝,人人願意為其效忠嗎?
可有些事私下默認是一回事,擺到明麵上又是另一回事。
唐尚書唯一想不通的,即便是戶部那麼多精於數術的人才,所做賬目怎會輕易被一個剛入戶部不滿兩月的人看出端倪?
此人在他眼中的定位瞬間從一名卑微小官變成了寧懸明,這個名字深深烙在他腦子裡,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惱怒和畏懼。
唐尚書手中茶杯差點沒拿穩,臉色青白交加,麵無人色,他下意識看向越青君身後那人——
越青君擔心自己記憶不清特地請來將審訊過程詳細記錄的人。
“剛剛的話,不許記在紙上。”
當即有人要上前製止對方的奮筆疾書,卻在即將到那人麵前時被人攔住。
呂言製止那名小吏的靠近,距離他一米外,越青君從容放下茶盞,將交疊的雙腿換了換,抖了抖衣擺上的灰塵,方才瞥了唐尚書一眼,施施然道:“唐尚書,這是要妨礙辦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