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這一過程中我非但一無所獲,還加深了對田老師的欽佩:他的學術成就相當耀眼,在所研究的領域裡已然嶄露頭角,甚至其在讀博期間就開始著書立說。若無意外,田老師在近兩年內定然獲得副教授職稱,如何不讓我一個連區區五千字的暑期實踐報告都難產的學術鹹魚好生羨慕呢?
突然,鬼使神差的,我的目光彙聚到顯示屏上田學彬老師的幾本著作。學者簡介裡出現的書籍自然隻會有封麵和刊物信息,不可能把具體內容也放進來,但我所關心的恰恰正是出版物的基礎信息——為田老師發行作品的出版社,赫然便是張媛就職的那一家!
隻怕這不是緣分使然。我的額頭微微有些冒汗,一個長久以來被我忽略的問題愈發清晰具象起來:為什麼張媛要到n市的一家出版社工作?
張媛是臨省人,大學也並不在n市及周邊城市,更彆說她在大學讀的是計算機專業了。無論地緣還是就業,這兩個方麵哪個都說不通,可是張媛偏偏選擇了這家出版社作為職場人生的開始,並一直工作至今。聯想到田學彬也與這家出版社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這個微妙的巧合實在值得玩味。
我斷定,張媛和田學彬之間,應當暗藏一顆能勾連起二人的樞紐,正是後者的存在,使得他倆的命運產生了交織。此時,我的腦海中已然有了一個格外不詳、卻正因為我的推理而飛速豐滿起來的荒誕念頭。我本應該就此打住,雙手卻本能的去搜索張媛供職的那家出版社。
我一邊想證實心中那惡意滿滿的猜測,一邊祈禱我什麼都搜不到。
事與願違,在那家出版社的微信公眾號推送裡,我成功見到了張媛的姐姐,張婷。
這個公眾號是由出版社宣傳部門的新媒體小組負責運營的,下設一個品牌欄目“明江之星”。“明江”是這家出版社的名字,顯然該欄目是以介紹企業優秀員工為主要內容的,我正是在這樣一篇推送報道中與張婷進行了跨越時空和生死的見麵。
到底是親姐妹,兩人的相貌果真有五六分相似。除開麵容外,推送中也對張婷的家庭情況著墨一二:早年父母雙亡、與年幼的妹妹相依為命和張媛一般無二的家境,完全可以排除此“張婷”是同名同姓之人的可能性了。
推送發布的時間是五年前,那時距離照片中天真爛漫的年輕女孩香消玉殞,還剩下不到兩年的時光。我又複查了一遍田學彬幾本著作的詳細出版時間,發現確有一部分書籍的問世時間,與張婷在明江出版社的任職期重合。
【我終於遇到了在一千二百餘個日夜裡,心心念念的那個男人,堅持了這麼久,我相信他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x先生。】
信中的這句話浮現在我的腦海中。非常對,張媛的確對田學彬“心心念念”,但不是以我此前理解的形式。
我的結論是:張媛借用了金玉良緣婚介所的大數據檢索功能,終於找出了那個造成姐姐張婷死亡的罪魁禍首,即田學彬。而我的推理如下:
張媛今年二十四歲,而田學彬三十六歲,兩人相差整整一輪。但是張媛的姐姐張婷卻隻和田學彬相差七歲,年齡差距並不多麼懸殊,確實有感情交流的客觀基礎。
張婷和田學彬是因業務上的往來而認識的,彼時二十六歲、在明江出版社做編輯的她,與三十三歲的高校老師田學彬相戀。我無從得知這段感情是兩人的雙向奔赴還是這個可憐女人的一廂情願,但僅從結果上來看,張婷為這段錯愛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張婷顯然沒有把她和田學彬的事告訴其他人,包括自己的妹妹,否則張媛根本不需要來到金玉良緣尋求幫助,她向姐姐曾經的前同事們打聽一番便能有答案。我猜想張婷向身邊人守口如瓶的原因也很簡單——和自己負責的作家產生非工作上的情愫與往來,於公於私都不該貿然公之於眾。
可張婷還是忍不住向妹妹透露了幾條男友的信息,比如年齡稍長一些、在所從事的領域中較為拔尖等等。這些信息,也就成為了未來張媛的“相親”要求中的一部分。
張媛未必知道更多,但她了解自己的姐姐。我與張婷素昧平生,但僅從麵相上也猜得出她應當是個恬靜性子的姑娘。既然如此,不喜過度社交的張婷應該不會在複雜的場合與陌生男人相識,因此張媛把“男方最好從事出版業、文史研究、新聞傳播等文化產業相關工作”也一並納入了她的條條框框。
至於“書香門第”的要求,恐怕是張媛依據姐姐喜好的理想型而單獨添加的;那條“不排斥有過婚史的離異男士,且有孩無孩皆可”,則是她刻意放寬的——張媛並不能肯定,那個男人在姐姐死後的三年裡沒有過伴侶乃至後代。
複盤一下張媛這三年多的經曆吧:在姐姐張婷自殺身亡後,張媛就踏上了“追凶”之路。苦於自己對那個男人僅掌握有零星的信息,張媛放棄了當一名碼農,轉而來到姐姐居住過的n市,在明江出版社一邊工作,一邊收集相關情報。我想為了以防打草驚蛇,張媛應該沒有向同事們透露過自己的真實家境,出版社的人大概率也不會把新來的實習小妹,與一年多前去世的老員工聯係在一起。畢竟“張”這個姓氏實屬大姓,張媛微微變妝,也可以營造出與姐姐截然相反的氣質麵貌來。
在出版社潛伏近兩年的張媛毫無收獲,已經技窮的她終於想到了利用金玉良緣婚介所。她把搜集到的關於那個神秘“x先生”的情報,一股腦交給我和姨媽,讓我們為她挑選量身定製的相親對象。經過長達六個月的反複試錯,張媛終於在最近一次交流中確定了男人的身份——田學彬。
我惴惴不安的關閉了網頁,因為我無法直視照片中笑容燦爛若花的張婷。算算時間,她的妹妹此刻應該已經與田學彬見麵了吧?儘管完全猜不到兩人對質的過程與結果如何,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由我作保的這起媒約要以慘烈的失敗而告終了。
沒想到我在短暫紅娘生涯裡的最後一次做媒,竟然迎來了這樣一個哀傷的結局。我苦笑著,準備刪除暑期實踐報告中才剛剛新鮮出爐的“感謝信”部分。
等等這是我的最後一次做媒最後一次?
張媛的來信中也有這幾個字眼。
【還請原諒我的最後一次任性,且當這段話是一個夙願即將達成之人的囈語吧。】
“最後一次任性”,是指自己既然已經找到了田學彬,就不會再麻煩婚介所為其繼續介紹對象了嗎?結合前文的張媛對金玉良緣,乃至相親過的男士們的致歉,這確實是個好說詞。但我總覺得有一種閱讀上的異樣感,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同樣帶給我這般感受的,還有“賭上人生的努力”和“夙願即將達成”這兩組描述。前者似乎是意指張媛追凶的代價,後者則仍在強調找到田學彬這件事。邏輯上沒有問題,隻是文筆和語境上總保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異怪。
我究竟還忽略了什麼呢?
恍惚間,一道悶雷將我縹緲而去的思緒拉回了現實。得此提示,我終於意識到被自己所忽略的東西——
天氣。
今天是工作日,天氣又是如此的糟糕,很難相信田學彬會在這樣一個日子裡答應張媛的邀約。哪怕是約見在室內,也大概率需要冒雨前往,自有諸多不便,一般人不太可能將首次見麵的機會放在今日。
所以,張媛在信中說下了唯一一句謊言:【我與他約定在今天見麵】
我想,張小姐此行應該是不請自來吧?在確認了害死姐姐的“凶手”就是田學彬後,她沒有必要繼續和後者虛與委蛇,另約時間,直接找上門去就好了。因為她一刻也等不及,讓這個男人也嘗嘗和張婷一樣,生機喪失的滋味了。
張媛根本沒打算與田學彬口舌對質,她就是去殺人的。
這個觀點,可以解釋信中多處微妙的用詞:
【一切的情感都將得到釋放】
【賭上人生的努力】
【夙願即將達成】
以及【請允許我對你、對金玉良緣婚介所,以及對此前與我相親過的男士們表示由衷的歉意】
是啊,手刃仇人的行為,當然是“釋放情感”,也是“賭上了人生”,更是“即將達成的夙願”,並且不可避免的,後續會給我、婚介所,乃至那些與張媛有過關聯的男士們帶來不少麻煩,為此她還“表示由衷的歉意”。
我應該做點什麼嗎?我理應做點什麼吧?
可是,且不說時間上是否來得及,事情是否還有挽回的餘地,上述的這些都是我一廂情願的猜測,真的可以作為某種篤定的信息去報警乾涉嗎?
也許一切都僅僅隻是我的妄想,張媛、張婷和田學彬之間的交集,單純隻是個無害的巧合?
這一回,將我從胡思亂想中解放出來的,是一道異常震耳的炸雷。
魂不守舍的我看向窗外,垂天的雨幕如潑水般降下。
暴雨如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