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梆聲穿透夜幕,
江陰縣巷深處,打更人裹著破襖縮頸疾走,悶啞銅鑼聲,“天寒物燥,小心火燭~!”
李府角門悄然滑開半尺。
縣學政蔡巣裹緊了貂絨,皂靴跨過烏木門檻,步入江陰縣令私邸。
他滿臉恭敬和謙卑,朝書房內江陰縣令李墨的玄色背影,躬身一禮道:“下官深夜蒙召,誠惶誠恐不知大人有何事吩咐?!”
李墨轉過身來,瞥了一眼這位畢恭畢敬的學政蔡巣,心頭冷哼。
這不是明知故問麼?
大周科舉律令,童生縣試由縣令擔任主考官,負責全流程主持考試,包括出題、閱卷,及最終錄取排名。
本縣的學政、縣尉、縣丞、主簿、典史,則為副考官。其餘縣學院的教諭、訓導為監考。
然而,李家三郎李雲霄今歲參加本縣的童生試。
按照大周舊例,江陰縣令李墨身為其父,需【避親】,辭去本縣縣試的主考官之任。
縣令若是因故無法擔任主考官,就由本縣學政,替補擔任主考官。
若非他無法擔任本縣童生試的主考官,哪需用得上這區區縣學政?
他之前多番試探,
可惜,這尾在官場泥沼裡鑽營半生,滑不留手的老泥鰍,愣是不見餌不咬鉤!
今晚,隻能給這老泥鰍上一些雷霆手段了!
“聽聞蔡公好雅硯!
看這方歙硯文寶,品相如何?!”
李墨從書房暗格捧出漆盒,歙硯石麵上竟浮著綢緞般絲滑的冰紋,淡淡道:
“此乃前朝太子少保的老物件,歙州龍尾石料。用這文寶研磨墨液,文章憑空可增色三分文膽!”
硯石下方刻著[歙硯甲天下]五字,加前朝太子少保私印!
細細傾聽,硯池深處隱約傳來琅琅誦經聲,那是隻有翰林才能聽見的文魄遺音。
“咕嚕~!”
蔡巣盯著這方翰林品階的歙硯文寶,眼睛都直了,不由的喉結動了動。
他雖心動,卻不敢伸手。
“令郎的文章,下官前日已拜讀。文采翩然,乃是佳作。”
他神色為難,嗓音像被文火煨過,艱澀道:“不過,陛下新頒《貢舉疏》,縣試要糊名謄錄陛下新政如昊日當空,下官豈敢!”
蔡巣話音未落,
“本官近日研讀《墨經》,方知赤鱗遇堿則暗。然則墨色入紙三分時,誰辨得清是黑砂還是暗砂?”
李墨打斷他的話,持袖蘸著墨汁,在金粟紙上勾出暗記。
儘管女帝有“興科舉、廢世卿”的新政,但各州府縣的門閥世家依然可以尋找一切可以利用的漏洞!
比方,在這紙墨,留下獨特的記號。
蔡巣聞言一愣。
在糊名謄錄的考卷上留下暗記?
赤鱗砂可變色,尋常人難以察覺。可這若被察舉出來,他這主考官定會被朝廷斬首示眾。
他後頸白毛汗沁出,忙用袖口抹了抹油光發亮的額頭。
“犬子若是僥幸,能中童生案首,在文廟文鼎刻下‘江陰李氏"。
來年的江陰閘”
縣令李墨放下歙硯文寶,輕叩案上書頁某處,施壓道。
書頁輕叩處,隱約有個被朱砂圈住的“漕”字。
兩人目光在燭火間相撞。
懸在書房的燈盞爆了個燈花,將書頁“漕”字映得纖毫畢現——姑蘇蔡氏,世代販鹽為營生。
漕運貨船,必途徑江陰縣,恰是蔡氏十多條鹽船的命脈!
來年,若蔡氏的漕船過不了江陰閘姑蘇蔡氏一族,恐有大禍臨頭。
破家縣令,滅門府尹!
此話可不是在說笑!
蔡巣心念及此,錦袍下的脊梁竄起寒顫,瞳孔驟然收縮,露出一絲討饒的懼色,“李公,為何對童生案首,如此執念?!”
“哼!
且不說,童生案首擁有大周聖朝唯一的獨門文術獎賞——《急就章》疾書術。
更重要的是,童生秀才舉人三連案首,可‘文脈通天",直達女帝聖聽,從此簡在帝心!”
縣令李墨的聲音浸在陰影裡,森笑道:“吾欲效仿,三十年前的潁川陳氏!”
蔡巣心頭一顫,袖中的學政玉印發燙。
三十年前,潁川陳氏——當今朝堂之上中書令陳大人,不知鎮壓了多少士子,方才成大周聖朝三連案首,從太守一路扶搖直上步入三省尚書。
從此,三連案首,便是扶搖直上的代名。成為大周聖朝無數士子,夢寐以求的科舉榮耀。
蔡巣對縣令李墨的野心不敢多言,任憑冷汗浸透內衫,神情十分猶豫,看了一眼桌上的歙硯文寶。
他也不敢得罪李墨。
但,對李雲霄能否考中童生案首,實在並無把握。
“蔡公,還有顧慮?”
李墨寒潭深水般的目光,凝視蔡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