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殘碑映血
劍氣長城遺址往北三百裡,有座被雷火燒成琉璃狀的山崖。陸沉跪在崖邊嘔出第七口金血時,終於看清那些嵌在晶石裡的骸骨——不是妖族也不是劍修,而是無數個以手遮眼的自己。
"二十七年又三個月..."他摩挲著琉璃壁上刻痕,那些被光陰衝刷得模糊的劃痕突然活過來。指尖觸及的刹那,整座山崖化作墨色硯台,妖族大軍的嘶吼聲從四麵八方湧來。
幻境降臨毫無征兆。
陸沉發現自己站在劍氣長城最高的烽燧台上,右手枯萎的皮膚正在恢複血色。但這份生機透著詭異——掌心紋路裡遊動著銀絲,每道掌紋都對應著城頭某段劍痕。當他想握住腰間木劍時,卻發現整座烽燧台就是劍柄,腳下三千六百塊城磚皆是劍身銘文。
"陳平安的手筆。"他屈指輕彈女牆,青磚發出編鐘般的清鳴。聲波蕩開的漣漪裡,浮現出二十年前某個雨夜的畫麵:白衣青年蹲在牆角,用斷劍在磚石上刻下"守"字最後一筆,鮮血順著劍鋒滲入"寸"字勾捺。
雨滴懸停在半空。
陸沉伸手觸碰血珠,指尖突然傳來灼痛。那些血珠竟化作赤色蜉蝣,振翅飛向城樓西北角。他追著蟲群穿過三道甕城,在箭樓拐角處撞見正在係劍穗的寧姚——這個時空的她左眼蒙著鮫綃,斷劍上纏著的紅繩正在綻放業火紅蓮。
"陸公子?"寧姚忽然轉頭,未蒙鮫綃的右眼映出他身後虛空,"小心光陰河裡的擺渡人。"
話音未落,整段城牆開始坍縮。
二、蜉蝣渡
陸沉墜入光陰長河時,終於明白那些赤色蜉蝣意味著什麼——每隻蟲豸背上都馱著某個曆史瞬間。他看到十四歲的陳平安在渡口拋擲銅錢問卦,銅錢豎著嵌入青石板縫;看見寧姚在妖軍陣前自碎本命飛劍,劍芒化作三萬六千隻血蝶;甚至看見未來的自己在無相天被因果鏈鎖住咽喉...
河水突然沸騰。
十二盞青銅燈從河底升起,每盞燈芯都跳動著黑色火焰。擺渡人的木筏破浪而來,筏頭坐著個戴鬥笠的老者,手中竹竿點向陸沉眉心:"賒刀人一脈的債,該還了。"
陸沉想要躲避,卻發現周身纏繞著紅蓮業火——正是寧姚劍穗所化的因果線。竹竿刺入眉心的刹那,無相骨突然發出龍吟,整條光陰長河倒卷上天,化作棋盤懸在星穹之下。
"原來是你!"擺渡人鬥笠炸裂,露出布滿劍痕的麵容。那些傷痕組成古老的篆文,陸沉認出是劍氣長城初代刻字的內容:"願為人間守國門"。
棋盤開始震動。
陸沉發現自己坐在天元位,對麵是正在落子的少年陳平安。星光照亮棋枰,每個交叉點都浮現血色畫麵:阿良醉酒斬天魔、左右劍挑白玉京、甚至齊靜春身化春風前的回眸...
"師父當年若選另一條路..."陸沉捏住代表寧姚的白子,卻發現棋子生根般嵌在"三·四"位。這個位置對應的正是寧姚自爆金丹的時辰,棋枰下方浮現金色文字:"寧折不彎,劍修大忌"。
少年執黑落於"四·五",整片星穹突然下壓三寸:"你看這局棋,白子困守孤城,黑子環伺八方,當如何破?"
陸沉右手指骨發出脆響,強行拔出那枚白子。光陰長河掀起巨浪,擺渡人的木筏在驚濤中化為齏粉。但當他將白子按在"五·五"位時,整座棋盤突然滲出鮮血——那些血珠落地成字,竟是《山水遊記》開篇:"大道親水,君子守拙"。
三、燃燈謁
黑暗中有青燈亮起。
陸沉站在白玉京第十二樓的石階前,台階上跪著九百九十九盞人皮燈籠。每盞燈籠都在誦讀不同經文,道門《黃庭》、佛家《楞嚴》、甚至妖族血祭咒文交織成詭異的誦經聲。
台階儘頭坐著個正在剝蓮子的老僧,僧衣上繡滿閉目菩薩。當陸沉踏上第一級台階時,老僧手中蓮子突然發芽,頃刻間長成貫穿三十三重天的菩提樹。
"燃燈古佛?"陸沉按住腰間木劍。那些誦經聲突然彙聚成寧姚的嗓音:"他在用因果線垂釣你的前世..."
話音未落,九百九十九盞燈籠同時炸裂。人皮化作飛灰的刹那,陸沉看見每盞燈籠裡都囚禁著一個自己——有在繈褓中被劍氣絞碎的嬰兒,有在洞房夜被新娘刺穿心臟的新郎,甚至有位在青冥天下講經說法的道祖...
老僧輕笑拈花,菩提樹上垂下億萬根金線。陸沉揮劍斬向金線,木劍卻穿過虛空劈在二十年前的自己身上——那個正在劍氣長城刻字的少年突然轉頭,眉心多了一點朱砂。
"紅蓮業火,照見五蘊。"老僧的聲音從菩提果裡傳出,"你每斬斷一根因果線,就有一世輪回被抹去。"
陸沉棄劍大笑,任由金線纏住脖頸。當窒息感達到頂峰時,他忽然咬破舌尖,將金血噴在無相骨上:"陳平安!我知道你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