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裡的他,是什麼樣子的?
檀若記得很清楚,一直都沒有忘記過。
那時候的南贍部洲中土地界,萬國之宗的宗主,還是那昭昭有唐天俾萬國的大唐。
彼時,玄奘法師取回了真經,唐皇世民被上了天可汗的尊號。
貞觀盛世,人人安居樂業。
可他不這麼認為。
他對著檀若說:並非人人安居樂業,隻是長安如此罷了。
這天下,不隻有一個長安,大唐,也並非都是長安。
是什麼時候遇見他的呢?
是了,是在灞橋邊,當時的天人王庭,正在爭奪天人太子之位,自己無心權勢,可到底是天人王的嫡親血脈,躲不開也避不開。
好不容易尋了一個機會,下界散心,卻遇上了他。
十裡灞橋邊,明明是剛剛及冠,正該風華正茂的年紀,他卻一身青衣,孑然迎風而立,眸子裡是散不開的憂愁。
檀若很好奇,這個凡人在憂愁什麼?
但檀若也隻是看了一眼罷了,她是來散心的,她是天人王庭的三公主,是超脫了的仙人。
一個凡人的憂愁,最多也隻是讓她多看那麼一眼而已。
可在進了長安之後,檀若又看到了他。
朱門大戶,黑衣健仆,那門戶對他禁閉,那健仆麵帶鄙夷。
“您還是去旁的府上看看的好,我家小門小戶,容不下您這般的大佛。”
健仆譏諷的說著。
他就站在那朱門之前,眸子低垂,手中緊緊的握著一卷帛書。
站了許久之後,他輕出一口氣,轉身離開。
檀若多了幾分好奇,神識跟著他,眼看著他在一家家的高門大戶前碰壁,受儘了侮辱。
她將神識落在了他手中的帛書上。
檀若很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行卷,能夠這般的處處碰壁,難不成這是一個沒有絲毫才能卻不自知的蠢貨?
論土地兼並書。
這是他的行卷,沒有任何的華麗詞藻,隻是將土地兼並的壞處一一闡述,又注明了解決之法。
極為的務實,也極為清晰,似乎隻要按照這篇文章去做,就能夠有一個絕佳的成果。
檀若不太了解人間的所謂土地兼並,但她很清楚,人間與天界一樣,拳頭大的說話。
而土地,也都在貴族們的手裡。
他求錯了人,他的那一篇行卷,就是要在貴族的身上挖肉。
可若要做官,若要將那文章落在實處,就要去投行卷,就要取得貴族的歡心。
這是一個死循環。
檀若心裡想著,沒有再去關注。
一個要為民請命,但苦求無路的年輕人罷了。
可檀若沒有想到,她和他還有第三次遇見的時候。
從人間界回天界之時,天人王庭的接引神光突然崩潰,連帶著她的道行和元神也被震動。
一下子,就讓她從天人公主,變成了人間的普通女子。
這顯然不是接引神光崩潰就能夠做到的,這背後還有其他的加持。
檀若很清楚,這是自己那位姐姐的手段,王位之爭,不曾將她挫骨揚灰,已經是對方的仁慈。
可她從不曾想過去爭什麼。
眼看著,那苦勸自己下界散心的侍女,眸光冰冷的盯著自己,而後頭也不回的飛天而去,檀若也隻有苦笑。
然後便失去了意識,自己那位姐姐的手段極狠,摧毀了自己的仙基,完全變成了一個凡人,不要說有朝一日再上天界,就算是好好的像一個凡人一樣活著,都已經是某種奢望。
等到檀若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不僅僅還活著,而且活的很好,甚至於,原本已經完全斷裂的仙基,都已經在緩緩的恢複。
這讓檀若驚詫無比,直到她看到,在自己的床邊,那垂首昏睡的青衣男子。
即便閉著眼,眼角眉梢依舊有著勞累的意味,以及那肉眼可見的疲憊。
檀若有一種感覺,自己的仙基能夠恢複,自己的狀態能夠出乎意料的好,跟這青衣男子有很大的關係。
果不其然,在那青衣男子醒來之後,檀若還未曾說話,那青衣男子便道:“既已然無礙,便早些離開,在下對姑娘的過往沒有興趣,也不圖報答。”
檀若問他,自己的仙基是怎麼回事。
男子則答:有一位道長,以**力將他的仙台移植給了她。
檀若那時才知道,男子天生仙台,乃是萬中無一的修行資質,可他卻無心仙道,無心修行。
他說:修行求超脫,求飛升,且修者不得乾涉人間事,此為我所不願。
這天下不缺一個天資驚豔的修行者,但卻缺一個為民請命的凡人。
如今,仙台已去,正好徹底斷了他的仙緣,也好專心做自己的事。
檀若問他:你可知,你選擇的是一條沒有結果的路,這個時代,你的理論是既得利益者視作洪水猛獸的異端邪說。
哪怕你能夠麵聖,能夠在天可汗的麵前陳述你的政見,可然後呢?
即便是天可汗,即便是萬國之宗的天子,也有掣肘,也不可能幫助你實現你的追求。
男子沉默著,最終隻是說:有些事總該要去做。
檀若看著他,突然說:我幫你。
男子沉默著拒絕,但檀若不管,任性的留了下來。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男子依舊苦求而不得其門,檀若一直在守著他,看著他一次次碰壁,看著他一次次消沉,但馬上就會重新振奮。
看著他會做力所能及的事,幫百姓寫狀子也好,教授孩童識字也好。
他試過科舉,但科舉也隻是為寒門開一線,他,連寒門都不算。
如此,過了兩年的時間,他依舊沒有功名,也沒有任何一家高門大戶接了他的投卷。
他試過叩闕,卻被金吾衛驅逐,他試過參與詩會,去闡述自己的政見,但卻被嘲笑為“區區布衣,安敢奢談治國?”。
檀若一直跟著他,兩年的時間,檀若的仙基已經完全的修複,可以重新踏上修行路。
可她不想,她現在隻想跟著他,守著他。
看著他被孩子們圍著喊先生,他大大方方的答應下來,轉頭卻對她羞澀一笑。
看著他替百姓申冤,寧願受了民告官的二十杖,也要在大堂之上,為百姓據理力爭。
可不平事太多了,貞觀盛世也好,文景之治也好,歸根結底,都是在吸百姓的血。
他太累了,眼底的憂愁越來越重,肩膀也越來越沉。
檀若不忍,選擇了踏上修行路,以法力為他療傷,讓他能夠睡一個好覺。
他渡給檀若的仙台很神異,即便與檀若並不是很兼容,依舊讓檀若的修行速度遠超之前。
這甚至是建立在人間靈氣遠不如天界的前提之下。
一日千裡來形容也絲毫不為過。
可檀若始終壓製著,她不想飛升,不想成仙,甚至放開了法力對身軀的滋養,在歲月的侵蝕之下,一點點變得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