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五點半,一樓和二樓的春華戲班子成員們也如往日一般坐在了餐桌上,手指甲蓋仍舊隱隱作痛的佑美直到秋實下來邀請她去二樓吃飯,也沒看見衛燃從房間裡出來。
衛燃當然不會出來了,他這表少爺怎麼可能這麼勤奮,自然是能睡多久睡多久了。
半個小時的早餐時間之後,戲班子的成員們自發的幫忙收拾了餐桌,順便將一樓和二樓全都打掃了一遍,這才在秋實的帶領下前往地下室繼續練功學戲。
至於本來想跟著一起去地下室看看的佑美,卻在陶燦華連說帶比劃的邀請之下留在了二樓。
“佑美小姐,我們今天先學習一些彈奏古琴的基本指法。”
陶燦華可不管對方是否聽得懂,自顧自的用母語做著介紹,他也是這書寓明麵上唯二聽不懂而且沒有學習日語的。
至於這些年他和他的美香姑姑學會了多少日語,學到了什麼程度,就連秋實和茉莉都不清楚。
但至少在明麵上,美香是禁止陶燦華學日語的,至於原因嘛,用美香的話說。不會日語,去給植田彈琴唱曲的時候就不會聽到不該聽的。當然,這話是說給小蘇媽和染穀夫婦聽的。
不過,也不用擔心佑美聽不懂,因為在她的旁邊,還坐著幫她翻譯的茉莉呢。更何況,誰知道佑美是不是真的聽不懂漢語呢?
雖然二樓的三人各懷心思,雖然陶燦華教的格外認真而且極富耐心,但佑美卻學的格外痛苦。
不提昨晚上沒睡好,單單讓她用受傷的手指頭撥動緊繃的琴弦就無異於折磨,需要她保持明麵上的耐心和微笑的折磨。
這些細節陶燦華和茉莉自然是看不出來,就算看得出來,他們也絕對不會承認的。而自以為偽裝的非常好的佑美,卻也在痛苦的忍耐中不禁有些自鳴得意——自己可真堅強,這些華夏人可真夠蠢的。
從早晨六點到上午九點半,三個半小時的古琴課程,陶燦華在茉莉的幫助下已經基本教會了佑美幾種基本的指法。
地下室的戲台上,那些孩子們也在秋實的指揮下,用同樣長的時間,將最近一直在學的一出戲認真的過了兩遍。
與此同時,好好睡了個懶覺的衛燃也終於舍得起床走出房間,心安理得的吃著孟大爺端上來的一碗餛飩和兩個外酥裡嫩的燒餅。
九點四十五分,孟大爺準時打開了小院的柵欄門,佑美的古琴課程也終於在美香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叫停。
相應的,美香也將自始至終都在認真教課的陶燦華數落了一通,隻不過,從她嘴裡蹦出來的那些諸如“榆木腦袋”、“不懂憐香惜玉”之類的詞,難免讓茉莉和端著早餐上來的楊媽有些想笑。
可對於佑美來說,美香那明顯高了一個檔次的豐盛早餐,也讓她愈發後悔為什麼不多睡一會兒,這樣不但不用彈琴彈的手指頭疼,還能補補覺,更不用吃她根本不喜歡吃的火燒小米粥配醬豆腐。
在懊悔、傷痛以及襲來的困意中,上午九點五十二分,隨著兩輛黃包車相繼停在了書寓門口,美香也終於不再數落陶燦華,而是打發他趕緊去地下室做準備。
緊接著,美香也親昵的攥住佑美受傷的那隻手,在後者艱難忍住的悶哼中快步下樓,一路迎到了門廳。
“兩位姐姐可是最先到的”美香親自打開門熱情的招呼道,“快進來暖和暖和。”
“美香,你這是從哪又找了個小妹妹?”
上次茶話會的時候,那位身材富態的尤二姐說話間,還像個女流氓似的,伸手在佑美的小臉上輕輕捏了捏,同時讚歎道,“嘖嘖嘖,這小臉,嫩的都能掐出水兒來,和我年輕的時候也不差多少了,就是這牙磕磣了些。”
“尤二姐”
美香趕緊攔住對方的手,先是一臉歉意的攥緊佑美的手歉意的解釋了一句,然後這才朝那位尤二姐說道,“這是我奉天的同鄉田先生的女兒,在我這裡暫住幾天,人家還是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呢,二姐可不興亂說。”
她這邊話才說完,佑美的眼角卻已經溢出了眼淚。見狀,尤二姐和旁邊那位也立刻慌了神,趕緊掏出手絹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道歉。當然,她們兩位並不知道,佑美實在是被美香攥的太疼了才掉眼淚的.
很是一番安慰,等佑美艱難的忍住眼淚,用日語表示自己隻是突然有些想家,那位尤二姐這才鬆了口氣。
也正是這個時候,一輛輛的黃包車或者小汽車也相繼停在門口,送來了一個又一個貴婦。
趁著和過來的人打招呼的功夫,尤二姐拉著美香低聲問道,“美香,那為田先生的女兒怎麼說的鬼子的話?”
“她”
美香略顯為難的看了眼坐在壁爐邊正被衛燃獻殷勤的佑美,接著期期艾艾的說道,“我聽說是他的招核妻子.對,是他的招核妻子給他生下的孩子。”
“這田先生可以啊”
尤二姐咂咂嘴兒,“我見過田先生,你彆說哈,田先生長的黑不溜丟的,他閨女還挺白淨。”
“誰說不是呢”
美香憋著笑回應了一聲,一邊有一搭無一搭的聊著,一邊迎著來訪的客人。
而在壁爐邊上,衛燃在幫著茉莉給那些富太太們各自倒了一杯茶之後,也殷勤的給佑美送來了一包炒瓜子和一包炒花生以及一大包栗子,同時也一臉色迷迷的打量著對方,自顧自的誇讚著她的指甲染的可真好看雲雲,仿佛全然沒有注意到她隱隱藏在衣袖裡的那隻手在隱隱的哆嗦。
上午十點整,美香拍了拍手之後說道,“各位姐姐,咱們也下去吧怎麼樣?”
“美香,今天排的什麼戲?”上次茶話會的時候似乎對陶燦華格外感興趣的那位幽怨少婦問道。
“放心吧,全都是你喜歡看的。”美香故作神秘的回應了一聲,隨後便招呼著眾多富家太太們往地下室裡走。
得益於孟大爺將暖氣燒的足夠熱,這地下室裡自然也格外的暖和,所以這些富家太太們剛剛進入地下室,便熟門熟路的各自脫了身上的大衣交給茉莉掛在了距離台階最遠處的那一排衣架上。
很快,眾人便各自落座,旁觀的衛燃也注意到,這次不但德意誌洋行的沃爾克沒來,染穀夫婦同樣沒來。相反,倒是等眾人落座之後,小蘇媽竟然帶著兩個身穿和服的中年女人有說有笑的走了下來。
“小蘇媽也來了”美香立刻起身打了個招呼,接著又和跟著小蘇媽一起下來的另外兩個鬼子女人各自客氣的打了聲招呼。
“我是擔心佑美這孩子”
小蘇媽說著,已經挨著佑美坐了下來,拉著她的手用日語開始了問東問西,而那倆穿著和服的女人,也用略顯跑調的漢語,和其餘太太們打著招呼。
都不用猜,隻聽她們雙方之間的稱呼就知道,這些太太們相互之間大概都認識,而且關係似乎還算不錯。
十點十分,等到眾人全都落座,隨著美香使了個眼色,戲台一側的伴奏們也開始了演奏。
很快,一個頭戴僧帽身穿袈裟的最先上場,吊著嗓子唱了一句“張先生請——”
緊跟著,扮作書生的陶燦華,手拿折扇踱著方步從帷幕後麵走了出來,“久聞河中府普救禪院”
隨著他這一開口,這地下室裡的富太太們也立刻安靜下來,就連小蘇媽都將注意力放在了戲台上,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到佑美塞進自己手心的那個僅僅隻有名片大小的信封。
小蘇媽都不關注這裡,這地下室裡的其餘人自然也不會關注,至於衛燃,他雖然對戲劇實在是興趣不大,但在小蘇媽下來的時候,卻已經猜到了有可能會發生這一幕,所以根本就沒看那邊,算是給夠了佑美麵子和機會。
隻不過,就和衛燃一樣,佑美對台上這咿咿呀呀的藝術同樣沒什麼興趣,更何況睡眠不足和早晨攝入的碳水也讓她更加的昏昏欲睡。
佑美的身旁,小蘇媽將手裡捏著的那枚小號信封塞進了兜裡,偷偷瞟了眼靠在自己肩膀上已經快要睡著的佑美,接著又不著痕跡的掃了眼相隔不遠已經點上顆煙的尤二姐,她卻是猛的發出了一連串劇烈的咳嗽。
如此的動靜自然一下就將快要睡著的佑美驚醒,可緊接著,她便看到小蘇媽一張臉都憋的通紅卻仍舊朝著自己擺手,緊跟著,這個胖女人也慌裡慌張的站起來就往外跑。
見狀,佑美一時間有些不明所以,緊跟著,她便看到茉莉和衛燃不分先後的跟了出去。
略作猶豫,佑美和身旁另一側坐著的那倆鬼子女人對視了一眼,接著,她便微微鞠躬,隨後站起身拎著裙擺也跟了上去。
“小蘇媽沒事吧?”茉莉在追著小蘇媽跑出地下室之後,一邊幫她輕輕拍打著後背一邊問道。
一直在咳嗽的小蘇媽艱難的抬手指了指儲藏間的窗戶,見狀,稍晚一步跟上來的衛燃立刻推開窗戶讓外麵的寒風灌進來。而小蘇媽則一把推開了衛燃,趴在窗邊瘋狂的喘息著。
“蘇阿姨怎麼了?”比衛燃僅僅稍晚了一步出來的佑美擔憂的用日語問道。
“多少年的老毛病了”茉莉用日語解釋道,“她聞不了煙味,一聞到煙味就又咳又喘的,剛剛肯定是有哪位太太抽煙嗆到她了。”
“原來是這樣”
佑美聞言鬆了口氣,可緊接著,她卻被窗戶裡灌進來的寒風吹的打了個哆嗦,順便也被風卷走了身上最後的一絲絲困意。
“佑咳咳!佑美先下去吧”
一張胖臉都憋的通紅,眼角甚至都被嗆出眼淚的小蘇媽艱難的用日語說道,“上麵冷,不用陪著我。我咳咳!我等下去就不.咳咳咳!不下去了。”
“我”
佑美話都沒說完,美香也從地下室追了上來,關切的問道,“小蘇媽,伱又被嗆著了?”
靠著窗子的小蘇媽擺了擺手,又咳嗽了幾聲之後說道,“沒事兒,老毛病了,你帶著佑美小姐下去聽戲吧,彆讓那些太太們等久了,我就在樓上坐坐,等下讓衛燃送我回去吧。唉!這歲數大了,身子骨是.咳咳咳!是大不如前了。”
“那行,表弟,你照顧好小蘇媽,可不敢犯渾又氣著小蘇媽,不然有你好果子吃!”美香拎著衛燃的耳朵警告道。
“表姐放心,放一百個心!”衛燃指天指地的做出了保證,隨後色迷迷的看向了佑美,“要不讓佑美妹妹也留在一樓吧,這下麵烏煙瘴氣的。再說了,聽燦華唱戲多沒意思啊?等下我帶佑美妹妹去樓上看鸚鵡去。”
“你要留在樓上還是和我下去看戲?”美香將笑意徹底壓在心底,換上日語朝佑美問道。
“我想去樓下聽陶燦華唱戲”佑美用日語答道,順便還往美香的身後躲了躲。
“那我們就下去吧”
美香帶著隱藏極好的笑意瞪了衛燃一眼,接著又讓茉莉等下送些水果下去,這才帶著佑美重新回到地下室,還特意和那位尤二姐擠在了距離戲台最近的第一排沙發上。
這裡不但看得足夠清楚,那叮叮當當的鑼鼓聲也離得足夠近——近到睡意根本無法靠近佑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