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邊剛剛介紹完,蒙古包的簾子也再次被撩開,站在門外的趙金蘭笑著說道,“衛兄弟,你快看看誰來了?”
聞言,衛燃心頭一動,立刻起身鑽出了帳篷,然後便看到了一輛由兩匹馬拉著的馬車從遠處走了過來。
不等車子徹底停穩,便有一男一女兩個看著也就七八歲的小家夥麻利的從馬車上跳下來,一邊脆生生的喊著“姑姑”一邊投入了趙金蘭的懷抱。
他能清楚的看到,這倆孩子的脖子上,還各自掛著一塊也就介於火柴盒與麻將牌之間大小的犀角牌子,他甚至清楚的知道,那兩塊牌子上,肯定分彆刻著“趙光複”和“趙佑華”這樣兩個名字。
就在他怔怔的看著那倆小家夥的時候,一個看著頗有氣場的女人也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詩怡?”衛燃立刻認出了對方。
“你是.衛大哥?!”楊詩怡驚訝的看著衛燃,“你你咋在這兒?”
這句話說完,楊詩怡卻是已經眼眶通紅,強忍著沒讓自己掉下眼淚。
“我來看看,看你們過得好不好。”
衛燃頗有些手足無措的說道,“詩怡,三姐,對不起,當年我我沒能救下金玉。”
“不怪你,不怪你。”
詩怡艱難的說完這句話,卻已經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進來聊吧”趙金蘭歎了口氣招呼道,“都進來聊吧,衛兄弟也是剛剛才到。”
“三姐,詩怡,還有老白。”
衛燃說著已經摘下了掛在脖子上的相機,“先讓我拍幾張照片怎麼樣?拍張合影。”
“對,是該拍一張。”
楊詩怡一邊努力擦拭著眼淚一邊最先開口說道,“得好好拍幾張。”
“咱們在哪拍?”趙金蘭問道。
“就在這裡吧,就在蒙古包前麵就行。”
衛燃一邊調試著相機一邊問道,“詩怡,那倆孩子是叫光複和佑華嗎?”
“對”
詩怡點點頭,努力平複著情緒答道,“他倆是雙胞胎,哥哥叫光複,妹妹叫佑華,是金玉給起的名字。”
聞言,衛燃招呼著說道,“讓孩子們站前麵吧,大人站在後麵。”
在他的指揮之下,楊詩怡等人帶著孩子們擺好了姿勢,衛燃也將相機放在了那輛馬車上壓下了自拍撥杆,隨後跑過去站在了老白的身旁。
如白光之前一般,衛燃用剩下的幾張底片分彆給趙金蘭母子、老白和他的孫女,以及楊詩怡和她的雙胞胎孩子,乃至孩子們分彆拍了幾張合影,直到相機裡的底片全部用光,這才跟著鑽進了已經擺好了酒宴的蒙古包。
“詩怡,你們現在在哪呢?”
衛燃在端起酒碗學著敬過長生天之後好奇的問道,“胡八指兩口子一直在找你們呢。”
“我們也搬到了外蒙”
楊詩怡端起馬奶酒和衛燃碰了碰之後解釋道,“金玉出事之前華人在毛子那邊就越來越不受待見了,好多人還被當作鬼子的間諜抓了起來。”
說到這裡,楊詩怡歎了口氣,頗有些自暴自棄似的說道,“後來實在是沒法子了,我當時又懷了孩子,這才在三姐的介紹之下搬到這邊。
也直到搬過來之後,我才得著信兒金玉沒了。
再後來鬼子投降了,過敏黨也被趕走了,我又聽說家裡連土匪都剿乾淨了,索性也就不打算回去了。
我.隻要一想著回去,一看見那白山黑水,就忍不住想起金玉。
他.他連個屍骨都沒留下來,我唉!
我現在我隻想著好好把我和金玉的孩子拉扯大,看著他們長大成人也就心滿意足了。”
“喝酒吧”衛燃不忍再提起對方的傷心事,端起馬奶酒灌進了肚子裡。
“他們過的還好嗎?”楊詩怡和趙金蘭幾乎同時問出了同樣的問題。
“好,好著呢。”
衛燃用當年胡八指送給自己的解食刀切下一塊羊肉送進了嘴裡,一邊大口大口的嚼著,一邊含糊不清的答道,“胡八指和烏娜坎也有了一兒一女,兒子叫胡玉虎,女兒叫胡詩霞。”
咽下嚼爛的羊肉,衛燃端起酒碗灌了老大一口繼續說道,“趙金玉的玉,田小虎的虎,楊詩怡的詩,宋紅霞的霞。他們.他們兩口子誰都沒忘。”
稍作停頓,衛燃又開始介紹李隨安的情況。
“隨安,我是說李望川,他自從青禾犧牲之後就回川蜀了,改回他以前的名字李隨安,開了一家叫倉稟齋的糧店。
他三哥的遺孀前些年把自己的一個遠房表妹介紹給他做了媳婦,生了個孩子,叫李望川。他他沒忘了青禾,他”
“青禾的事兒不怪他,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趙金蘭歎了口氣,“罷了,知道他過的挺好就行了。來,衛兄弟,喝酒吧!姐跟你喝一碗!”
心知她們都不想在繼續那些傷痛的話題,衛燃也端起了酒碗,和他們碰在了一起。
在一次次端起的酒碗碰撞聲中,一碗碗馬奶酒被灌進了肚子,就像趙金蘭和楊詩怡以及同樣失去親人的老白迫切的想喝醉來逃避些什麼一樣,衛燃同樣也想喝個酩酊大醉,為了忘掉那些痛苦,也為了銘記那些沒有活下來的人。
在酒精的安撫下,心頭的那些傷痛被漸漸稀釋,意識卻也被漸漸淹沒。
終於,當衛燃再次灌下一碗醇香的馬奶酒之後,他也在驟起的白光中徹底失去了意識。
下一秒,隨著白光消散,他也像是好好的睡了一覺似的,伸著懶腰睜開了眼睛。
當他看清周圍熟悉的一切,意識到已經回到了時光圖書館地下室的工作間裡,也悵然若失的鬆了口氣,隨後看向了身前桌子上平鋪的金屬本子。
在他的注視下,那支金屬羽毛筆不急不緩的在新的一頁寫下了一行行血紅色的文字:
薪火之光
抗聯戰士李海、沈寶英,1937年11月8日,於阻擊日軍戰鬥中犧牲。
抗聯戰士孫家姐妹(孫大妮、孫二丫),1939年4月3日,於傳遞情報工作中暴露,孫家姐妹引爆手榴彈,與圍捕日軍同歸於儘。
騎兵馬進韜,1939年9月,於沙穎河畔死戰殉國,遺有一子馬平川。
抗聯戰士崔大胡子(崔壽春),1940年2月,因叛徒出賣,於鬆花江畔犧牲。
抗聯戰士邱勇文,1940年2月,負傷後,為掩護同伴跳馬阻擊敵人犧牲。
抗聯戰士田小虎、宋紅霞,1940年4月,於帶隊轉移途中遭伏擊犧牲。
抗聯戰士邱老大(邱勇毅),1941年1月,於戰鬥中犧牲。
抗聯戰士小四兒(邱勇彪),趙金玉,1942年9月,為掩護傷員轉移犧牲。
抗聯戰士邱勇武,1945年10月加入東北民主聯軍第一縱隊,1947年於四平攻堅戰鬥中遭炮擊犧牲。
抗聯戰士胡八指(胡壽春)及烏娜坎夫婦,抗日戰爭結束後化名返鄉務農,終身未透露戰鬥經曆。二人育有一子胡玉虎、一女胡詩霞。
1997年冬月,胡八指於睡夢中辭世,次月,烏娜坎辭世。
趙金蘭,騎兵馬進韜遺孀,1946年為避戰亂,攜子女及馬夫老白(白漢方)僑居蒙古國,育有一子馬平川,養女白青靄。
1956年,趙金蘭、老白(白漢方)因鼠疫相繼離世。
楊詩怡,抗聯戰士趙金玉遺孀,為避蘇聯清洗及戰亂,1946年應趙金蘭邀請僑居蒙古國,育有一子趙光複,一女趙佑華。
1968年夏,楊詩怡及楊氏商號因庇護在蒙華僑遭仇殺險滅門。
其子趙光複、趙佑華,及馬平川、白青靄等楊氏幸存者借生意夥伴協助緊急逃離蒙古,輾轉前往澳葡定居,後因局勢與在蒙趙氏表親失聯失散,此後經年尋親無果。
金屬羽毛筆寫到這裡,又另起一行寫下了兩串分彆位於俄羅斯烏蘭烏德以及澳島的地址,以及對應的兩串聯係電話。
區彆在於,位於烏蘭烏德的那串地址聯係電話並沒有寫聯係人的名字,但位於華夏澳島的那串地址,卻有一串座機號碼。
隻不過.
衛燃不由的咧咧嘴,這串聯係電話後麵還綴了一長串好似廣告語一般的繁體字:白馬豬腳飯,味美實惠,碼頭附近免費送餐,24小時營業全年無休。
沒等他反應過來,那支金屬羽毛筆也再次另起一行寫出了一串文字:
我泣彆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黃河長江。我願拋灑熱的血,燃做驅趕黑暗的光。
寫至這裡,前一張寫滿每一幕任務的紙頁背麵,也在他的注視下一連出現了三個紅色的漩渦。
這一次,金屬羽毛筆在這三個紅色漩渦之下寫下的文字也格外的簡短,僅僅隻是“鬆花江上”、“離家”和“複仇”這樣三個血紅色的詞語。
但衛燃卻知道,那既是流亡三部曲的歌曲名字,也是很多化作光的無名戰士,一生坎坷的血色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