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追遠不再停留,走出廳堂,下了壩子,跳下魚塘,來到坑邊。
近距離看時,才能深刻感受到這個坑到底有多深。
李追遠回過頭,看向身後大胡子家屋頂,那裡是自己昨晚藏身觀察的地方。
彎下腰,小心翼翼順著坑坡麵向下滑,滑了好一段距離才落了底。
在自己麵前的,是一座被挖開的塔尖。
黑黢黢的口子,就這般敞開著。
李追遠手抓著壁麵,慢慢往裡走,伴隨著他的前進,一盞盞燈燃起,因為這座塔傾斜了,所以裡麵的燈看起來也是斜的。
四周壁麵上,沒有壁畫,顯得很是單調,想來墓主人,似乎並不打算死後在地下世界裡繼續陶冶情操。
亦或者說,這座墓是墓主人生前時就修建好的,因為如果是旁人修的,免不了會留下些文字畫麵記述生平。
得虧這座塔斜過來了,這才有了可以走路的地方,要是豎直著從上頭進來,估計就和跳井沒什麼區彆。
越往裡走,燈火顏色就越來越冷,從最外麵那段的明黃色逐漸變為綠色。
終於,李追遠來到了底部。
他看見了一座巨大的石棺,石棺是固定在塔底的,現在看起來,就跟貼在牆上一樣。
石棺四周還有一些家具,都和棺材一樣,固定著,因此沒有散落,上頭不僅鑲金帶銀,還有玉石珠寶之輝流轉。
都是好東西,難怪昨晚下去的那兩個水猴子上來時那般激動,也理解了他們兩手空空上來,說自己搬不動。
隻是,都到底了,還是沒看見丁大林的身影。
李追遠目光再次落到石棺上,
他該不會,還在棺裡吧?
石棺上捆綁著鎖鏈,棺槨周圍,還畫著符文,很符合廟墓的特征,鎮封邪祟。
“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
鎖鏈開始顫動,裡頭的東西,似乎想要出來。
李追遠站在原地沒動,雖然不清楚走陰時去開棺材會不會對現實產生些連鎖反應,但他是不會冒這個險的。
並不是擔心自己安危,而是這裡畢竟是思源村,天知道把這口棺材裡的東西放出來後,會造成什麼後果。
自己是受生命威脅才一步一步來到這裡,但哪怕再威脅,也不會去開棺。
不過,很快就不用糾結了。
因為伴隨著一陣脆響,石棺上的鎖鏈,全部脫落。
緊接著沉悶的摩擦聲傳來,石棺蓋也緩緩滑出。
壓根就不用自己幫忙,它自個兒就能出來。
李追遠屏住呼吸,全神貫注,等待棺材裡的人坐起身。
但等了好一會兒,它沒有這麼做。
場麵就陷入了某種詭異的靜謐。
漸漸的,塔裡起了風,起先很微弱,隻是將燈火吹得搖曳,隨後,風越來越大,在塔內形成了呼鳴。
呼鳴聲又慢慢變得細膩,最終,形成了人的聲音,很沙啞,像是老式且缺乏保養的留聲機。
“你就不好奇麼?”
李追遠回答道“我很好奇。”
“那為什麼不敢走近?”
“我害怕。”
“你會害怕麼?”
“會的,恐懼是一種本能,和痛感一樣。”
“我們還是打開人皮說亮話吧。”
“這是什麼意思?”
“把你身上的這張皮脫下來,我不想和一個孩子說話。”
“不,我就是我,現在就是我。”
“嗬嗬,有些人的皮在身上,而有些人的皮,則在心裡。”
李追遠知道,對方在嘲諷自己,但他無所謂,他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保下這張皮,既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阿璃。
“就算不想剝下皮,但也不要用孩子的口吻和我說話。”
“我就是個孩子,好,我儘量。”
“你知道,這裡是哪裡麼?”
“一種……廟墓。”
“是的,廟墓。那你知道,是誰把我鎮壓在這裡的麼?”
“是你自己。”
風聲似乎停歇了片刻。
不過很快,又呼鳴起來,形成話語
“你猜的?”
“我都不知道你具體是誰,也不知道你生的年代,你既然問我這個問題,那答案應該在我可選範圍內,就隻剩下你了。”
“你真的很像一個人,他小時候,也和你一樣,聰明得不像話。”
“能說名字麼?”李追遠試探道,“這樣,我以後種樹時,可以查一查他。”
“你查不到他的人名。”
“哦。”
“他是一頭畜生。”
“是他,騙了你?”
“是我,太相信他了,雖然他和我幾乎同齡,但一直以來,我都是以他為榜樣。我之於他,就如同你身邊那兩個人之於你。”
李追遠知道,它說的那兩個人應該就是潤生和譚文彬,因為它也就隻有這幾個有限選項。
“被信任的人欺騙,確實很讓人憤怒。”
“他不光欺騙了我一個,是欺騙了我們所有人,我們這些,追隨他的人。”
“他真可惡。”
“他和你一樣,很會偽裝。”
李追遠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對精神病人最大的傷害就是一遍遍提醒他有這個病。
現在和石棺內這位的對話,讓男孩似乎回到了那晚和李蘭通電話時的場景。
“偽裝,是你們的本能,你們似乎天生就會。”
“你是有什麼交代麼?”
李追遠主動打斷了這一話題,繼續聊這個,他擔心自己那股冰冷情緒會被勾引出來。
“填平魚塘,種滿桃樹。”
“你放心,我們會做的。”
“其實,我早就該走了。”
“去哪裡?”
“你猜得到,又還要問,果然,和他一樣,虛偽,是你們的本能。”
“可以不要再具體的形容他麼,或者不要把我和他捆綁在一起形容,我是怕死,才順著你的意思來到這裡。”
“然後呢?”
“但有些東西,我寧願死也不會放棄。”
“他也說過一……”
風聲再度停歇。
良久,風聲再起。
“好。”
“謝謝。”
“不用謝,我原本是打算把你喊來,和我合葬的。”
“謝謝你的原本。”
見對方又不說話了,可風聲還在。
李追遠看在“原本”的麵子上,主動遞了話
“他是怎麼騙你的?”
“他教了我一個方法,可以控製死倒。”
李追遠內心一震,他看過的書裡,記載了茫茫多對付死倒的方法,唯獨沒有提到過,死倒還能控製。
“我很高興,也很激動,我是那麼的信服尊敬他,所以,我學了。”
“那你,學成了麼?”
風還在繼續刮,而這時,石棺內,傳來動靜。
一個男人,自棺材內坐了起來。
因為棺材懸在底座上,所以此時的男人,是麵向李追遠。
他留著長發,麵容清冷,氣質飄逸出塵。
隻是,他閉著眼,而且接下來的聲音,也依舊是通過風傳出而不是他自己開口。
“我學成了,我也能控製死倒了。”
“那他哪裡騙了你?”
“哪裡騙了我?”
男人側過頭,風吹起他的鬢角,裡麵,露出了一雙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是一張人臉。
男人側身幅度加大,露出了後背,風刮起長發,整個後腦勺,是另外一張女人的臉。
很滲人的畫麵,如此清俊的男人,卻有這麼多張臉長了出來。
不,李追遠意識到自己是在走陰,所以自己所看見的並不一定是真實的,那這些現在實質化的臉,可能指的是男人的內心。
“呼呼呼……”
風聲進一步加大,男人身上的長袍被吹起,凡是皮膚露出的地方,手臂、胸口,全是密密麻麻的人臉。
李追遠下意識後退了兩步,看到這個畫麵,他已經感到自己身上在發癢了。
不自覺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雙臂,生怕這時候也長出陌生的臉。
“他沒告訴我,我在能控製它們的同時,它們也能控製我。”
李追遠挪開視線,等風聲小了些後,他才將視線挪回。
男人又回歸了原來的姿勢,衣服和頭發也都落了下來。
“他說,要除儘世上邪祟,還江湖一個安寧。
我相信他,也追隨他,可結果卻是,我解決的死倒越多,我自己,也就越來越像一頭死倒。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無法回頭了。
所以,我修建了這座塔,我將自己鎮封。
我打算用時間,磨死它們的同時,也磨死自己。
你剛剛看到的它們,都是閉著眼的,其實,原本它們都應該是睜著的,每天哭泣、嘶吼、咆哮、哀鳴……
現在,它們都不在了,我成功了。
本來,再過幾年,我也應該能把自己給磨死的。
可誰知,來了一群猴子。”
“所以,要填平這裡,種上桃樹,你要繼續鎮壓你自己?”
“要快,因為我早就不是當初的我了。當初的我,為了不危害蒼生,親自鎮壓自己,現在的我,內心渴望,將你留下來與我合葬。
那個真正的我,已經死了,或者,我也已經無法分清楚,哪張臉皮下麵,才是真正的我。”
“我知道了,會馬上安排的,趁你,還保留著清醒。”
“你錯了,我沒有清醒,我不出去,是因為我已步入無法挽回的末期,出去也隻會很快消亡,我想給自己保留一份體麵。
其實,給那群水猴子剝皮時,我很快樂,沒什麼能比逗弄猴子玩,更有趣的了。
但凡他們人數再多一點,讓我再多品嘗一點這種快樂,我應該就會真的出來了。
要是昨晚再多兩個,隻要兩個;
我現在都不會和你通過這種方式在這裡說話。”
李追遠心裡念了一聲好險,因為有兩個水猴子現在在醫院裡。
他們同夥本打算把他們從醫院裡接出來的,按照他們的行事風格,就算是受傷的同伴也會帶到這裡,哪怕隻是拿手電筒放放哨。
還好,自己及時報警了。
陰差陽錯下,也算救了自己的命。
“而我,之所以改變拉你和我合葬的想法,也不是因為我對你的憐憫,是因為我發現了另一個,更好玩的方式。”
“什麼方式?”
風聲在此時變得更加細膩,如同有人在你耳邊誘惑呢喃
“我把他教我的方法,告訴你好不好?”
李追遠搖了搖頭“你學了那個,都成這樣了,現成的反例在麵前,我怎麼還可能去學?”
見對方沒說話,李追遠又補充道
“你說你都要消散了,我把魚塘填了,上麵種滿桃樹,我學沒學,你又不知道,也不可能再上來找我了,是吧?”
“嗬嗬,你會學的,學完後你也會忍不住用的。
當我‘看見’屋頂上趴著偷看的你時,我就篤定了這一點。”
李追遠沉默。
“東西在梳妝台第一節抽屜裡,拿不拿,隨你。”
說完,男人重新躺回了石棺。
能控製死倒的方法……
李追遠走向梳妝台,將手放在第一節抽屜的把手上。
風聲再度傳來
“現在,你還想說什麼嗎?”
李追遠抿了抿嘴唇,說道“你看人真準。”
“嗬嗬嗬……所以啊,把你拉來合葬,哪有讓你以後變得和我一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好玩?
你本來好好種樹就可以了,要怪就怪,你真的太像他了。
可是,我無法報複他了,隻能,將這仇恨轉移到你身上。”
“吱呀……”
李追遠打開抽屜,裡麵是空的。
當即,一股巨大的失落感襲來。
“你在耍我?”
“你忘了這裡是哪裡了麼?
這裡,已經被複原了,難道還需要你重新挖開這裡來取東西麼?
我已經提前把它放在了一個,你一定會看見的地方。”
李追遠將抽屜推回去,點點頭,說道“謝謝。”
“不用謝,因為未來,你會恨我的,就像我現在恨他一樣。
學會了這個,那些被你控製過的死倒,就會進入你的內心,扭曲、汙濁你的所有情感。
終有一天,
當你照鏡子時,
你會發現鏡子裡的自己,是那麼的陌生。”
李追遠“……”
風聲徹底消失。
石棺上的鐵鏈再度收回,將棺材重新鎖住。
四周的燈火,也在逐漸熄滅。
李追遠還沒閉眼,一股浪潮感就已經向自己襲來,他沒反抗,感受著這股向上浮起的感覺。
忽然間,天又亮了。
李追遠發現自己站在房間裡,午後的陽光照射進來,帶來些許溫暖。
他再次看見了丁大林,但此時的丁大林,很薄。
他像是一件襯衫,被整齊地疊放在地上。
李追遠彎下腰,將“襯衫”抱起。
沒辦法,總不能把他就這麼擺在這裡吧?
另外,雖然自己以前沒掂量過一張成年人皮的分量,可他依舊覺得,有些過重了。
伸手在上頭壓了壓,感知到了一些硬塊。
翻找了一遍,沒找到裂縫口。
最後隻能深吸一口氣,將手從丁大林嘴巴裡伸進去,一路往下掏,抓住了一塊硬硬冰涼的東西。
掏出來放眼前一看,黃燦燦的,是一塊大金元寶。
這應該就是租地的錢以及種樹的錢。
“你還真怪好的哩。”
樓下壩子上,傳來喊聲
“小遠,小遠!”
李追遠抱著丁大林走到陽台,向下看去。
潤生站在壩子上,手裡揮舞著一張人皮,人皮散開了,伴隨著他的揮舞,金秘書在空中搖曳生姿。
“嚇死我了,小遠,還好你沒事,我真擔心你也變成這樣了。”
“太爺呢?”
“大爺推車回去了。這是怎麼回事?”
“沒事了,潤生哥,你上來一下。”
“哦,好!”
潤生快速跑上來,都沒來得及將金秘書收起。
估計是扯到哪個牆角了,總之,當潤生出現在陽台時,他手裡的金秘書已經裂開。
“小遠,你這裡也有一套,那這兩套皮衣怎麼處理?”
“先收起來,晚上你丟工房爐子裡,燒掉。”
“好。”
“潤生哥,搬梯子。”
“乾嘛?”
“上屋頂。”
“對,差點忘了,我們的東西還在上頭。”潤生將梯子搬好,自己先爬了上去,李追遠往上爬時,他回頭伸手拉了一把。
兩麻袋包著的陣旗和器具都還在,旁邊地上還躺著專屬於潤生的一人高黃河鏟。
“小遠,我把它們搬下去。”
“潤生哥,你先彆動。”
“哦,好。”
李追遠走到裝著器具的麻袋前,蹲了下來,打開麻袋口子,看見了被放在裡麵的一本黑色封皮的古書。
這,就是它留給自己的……方法。
將書拿出來,封皮上沒有書名。
它沒提過“書”這個字眼,隻是說方法,那這本,應該類似於手寫的學習筆記。
毫不猶豫,直接翻頁。
然後,李追遠怔住了,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好看字跡。
他馬上又連續翻了好幾頁,最終,確認了一個事實。
拿著書,站起身,看向下方的魚塘。
所以,
騙你的那個人,他的名字是不是叫……
魏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