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閉上眼,坐起身,雙手向前探,假裝自己還看不見。
不一會兒,溫暖的指尖觸及到自己眼眶,然後,將自己眼睛輕輕扒開。
女孩的臉,就在麵前,嘴角弧度雖是輕微,卻也比過去明顯多了。
很顯然,隻是先前醒來的那一瞥,她就知道,男孩看得見了。
因為他是她的陽台,陽台的簾子哪怕隻是露出一點點縫隙,在她這裡,都是一片灑落的虹。
下床,走向麵盆架子,就是這房間裡短短的距離,李追遠走出了同手同腳。
他不得不停了下來,怕繼續走下去會摔跤。
自己曾經擔心過,哪天眼睛能看見時反而會不適應,現在擔心成真了。
李追遠清楚,自己的學習能力很強,這就使得他前陣子過度開發與依賴“記憶畫麵”。
眼下,是感知間發生衝突了。
閉上眼,一切就能照舊,可終究以後還是得睜著眼生活的。
平複好情緒,李追遠拒絕了阿璃的攙扶,左手端著臉盆,右手扶著牆走。
來到水缸邊,放下盆,舉目四望,初晨的平原鄉野如同一幅遼闊的水墨畫。
許久未見,真美。
李追遠忽然想學畫了。
除了對“撈屍”相關的科目,自己的確沒什麼自信外。
學其它的,他還是有自信的。
況且,自己身邊還有一位優秀的國畫小老師。
洗漱後,早餐還早,李追遠照例和阿璃下起了棋。
依舊沒擺棋盤,兩人隔空用手指點著下,隻不過這次,阿璃不用抓著李追遠的手指去點了。
下著下著,還覺得猶有餘力可以去分心,無法做到全身心投入。
“阿璃,我們再開一盤?”
女孩點頭。
隔空,就再開一盤。
原先那局,走的是穩紮穩打的路數,新開的這盤,就直接猛打猛衝了。
感覺還行,男孩覺得挺有意思,而女孩那邊,也沒見吃力。
最終,形式變了但結果沒變,男孩以更高的效率輸了四盤棋。
“吃早飯啦!”
劉姨的聲音,真是動聽。
下樓吃飯,一碗粥一個鹹鴨蛋下去,李追遠很快就吃好了,他下來得早,這會兒其他人才慢慢起來。
劉姨拿了一袋蘋果過來,說是路上買的。
李追遠拿起小刀,坐那兒給大家削起了蘋果。
譚文彬和潤生完全沒看出來有什麼不對勁,道了早安後,就各自坐位置上吃了起來。
李三江下來了,坐下後剛拿起筷子,就瞅見自己曾孫在削蘋果,眼皮子當即嚇得跳起。
雖說自家曾孫眼盲後沒有自暴自棄依舊積極擁抱生活,在他眼裡,那些盲了十年的老瞎子都沒自家曾孫日常生活自如;
可再怎麼樣,也不至於乾起如此危險細致的活兒。
“小遠侯啊,你……”
“太爺,我眼睛好了,能看見了。”
簡單的陳述,讓李三江原地怔坐了好久。
倒是譚文彬和潤生先回過神來,馬上湊過來查看,不過他們是知道也相信小遠眼睛會好的,所以現在表達的也隻是大病初愈後的恭喜。
李三江沒過來,隻是認真看著小遠和其他人的互動,互動裡,多了眼神。
他用手背揩去眼角淚水,低頭,開始扒粥,每一口,都嗦得格外用力和大聲。
有些人的情緒是水壩,生活中一點一滴地彙入,習慣性壓抑和不表達,隻有等蓄滿到一定程度後,才會潰堤。
李追遠分起了蘋果,端來一盤走到柳玉梅麵前。
“眼睛好了?”
“嗯,好了。奶奶,你們這一趟出去順利麼?”
“順利的,就是遇到幾個老朋友,拂不開麵子,就一起吃了頓飯,回來晚了。”
“順利就好。”
“注意用眼。”柳玉梅伸了個懶腰,“還年輕,急著糟踐身子,以後會後悔的。”
“我曉得了,奶奶。”
李追遠走到李三江麵前“太爺,吃蘋果。”
“小遠侯啊,太爺再帶你去醫院檢查檢查。”
“不用了,太爺,上海的教授不是說了麼,這個病,好了就是好了,不好也沒什麼辦法,我以後注意休息就是了。”
“嗯,記得教授還說過,你不能太勞心,那個,等以後上學了,學習上的事,你緩緩,不要太用功費心,身體才是第一位,學習成績差點也無所謂。”
旁邊正喝著粥的譚文彬,忽然感到腮幫子疼。
“好的,太爺,我會聯係譚叔叔,讓他近期帶我去辦入學手續。”
“嗯,譚警官是個好人。”李三江給自己點了一根煙,然後喊了一聲“壯壯”,將一根煙丟了過去。
“太爺,上學前,要不要和我爺奶他們知會一聲?”
“你以為漢侯和桂英侯還不知道?”
“已經知道了麼?”
“遷戶口第二天,我就去家裡找他們把事情說了,桂英侯哭得厲害,漢侯倒是沒哭,但也傷心得緊。”
李追遠這才意識到,遷戶口後,李維漢和崔桂英來看自己的頻率,一下子降低了,也就前陣子來了一次,當時自己還瞎著,怕他們擔心,就蒙著眼裝作在玩“捉鬼”遊戲。
現在看來,是爺奶怕來這裡看自己後,一個控製不住大哭起來。
“你爺奶也是需要緩緩的,這事兒對他們打擊最大,你彆怪他們,他們雖然孫子輩多,但偏心的也是你。”
“太爺,我曉得。”
“他們把你媽以前彙過來的錢都要給我,說給你交學費啥的,被我罵回去了,嗬嗬。
我說了,你現在既然落在我戶口裡,那就歸我養。
反正他漢侯也不吃虧,以後給我養老送終,我這家底子還都是給他孫子。”
“太爺能長命一百二十歲的。”
“嗬嗬,行了,你現在眼睛也好了,等確定入學後,我再喊你爺奶來一起吃飯,你以後還是跟太爺我住。”
這時,李追遠耳朵動了動,扭頭看向壩子外,他看見了昨天那位兼職說書人——餘樹。
記得他昨天對譚雲龍說過,他今天就要走了,沒想到,一大早地就來了這裡。
雖然心裡大概清楚,這個人沒什麼危險,可他的存在以及活動,還是讓李追遠覺得不是那麼舒服,因為對方有一定概率會撬開自己曾做過的那些事。
劉姨端著粥碗先一步起身,走到壩子台階處,看著來人,問道
“走錯道了吧?”
餘樹笑了笑,拿出折扇搖了搖,回答道“沒,專程來討口飯吃。”
劉姨不耐煩道“這裡隻有家常便飯。”
“走江湖的苦藝人,吃的,不就是家常飯麼,哪有什麼資格天天酒樓雅座。”
李三江聽到動靜,嘴裡咬著蘋果起身看去,見到來人後,馬上笑著走去“稀客稀客,來,壩上坐,壩上坐。”
李三江雖然不知道這人具體身份是什麼,但能被警察圍著跑東跑西的,不是犯人那就是貴人。
餘樹和李三江握了手,卻站著沒動。
這時,壩子上坐著喝茶的柳玉梅開口問道“阿婷,誰來了。”
餘樹主動接話“一個跑江湖說書的。”
“那就來一段。”
“好嘞,您且寬待。”
餘樹轉身往回走,不一會兒,就推著一輛小車過來,上頭裝著自己的一套家夥事。
李三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納罕地問道“咋的了,這是?”
餘樹邊搭台邊笑著回應“想混口飯吃,就得賣點手藝。”
“一頓飯的事兒嘛,不用這麼麻煩。”
“那不成叫花子了麼。”
“也是。”李三江明白對方意思了,扭頭喊道“潤生,壯壯,來幫忙。”
潤生和譚文彬早就看見來人了,但他們可記得昨兒個小遠說的對方可能是同行,所以此時全都看著李追遠。
“潤生哥,彬彬哥,幫忙吧。”
潤生和譚文彬上前幫忙搭台掛帆。
餘樹沒坐北朝南擺,而是坐西朝東。
對著坐在那兒喝茶的柳玉梅以及那座東屋。
李三江問道“要不,這場純當我包場了,我再去村裡喊些人來,免得你落個冷清冷。”
餘樹搖頭拒絕,說道“價錢早說好了,就是一頓飯,再說,這裡人很多了,熱鬨著呢。”
隨即,餘樹目光落在了李追遠身上,他不禁笑道“眼睛好了?”
“嗯,好了。”
下一刻,餘樹打開蒲扇扇了扇風,可其指尖,卻在扇麵上不規則地敲動。
眼睛乃麵相之泉,眼睛好了能視物了,這泉才算重新活躍起來。
男孩知道,他在算自己麵相。
昨兒個他就問自己是不是一直姓李,還問太爺自己是不是他親曾孫。
李追遠決定算回去,來一場對衝。
就在他剛準備這麼做時,柳玉梅的聲音傳來“小遠,來給奶奶泡茶。”
“來了,奶奶。”
李追遠轉身走過去泡茶。
餘樹見狀,明顯愣了一下,然後收起扇子,對著自己額頭連敲三下,敲得挺用力,額頭都泛紅了。
接下來,他就開始說起了書。
今兒個講的還是唐也依舊是李世民,卻偏戲說而非正史,講的是李世民某次遇險時,被少林寺僧人所救,最後在僧眾以及各方江湖人士幫助下,打贏了對手獲得勝利的故事。
他就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不僅將故事講得生動引人,更是再次以口技呈現出金戈鐵馬與沙場廝殺的氣勢。
李三江都聽癡了。
潤生和譚文彬,是一會兒入迷一會兒驚醒,但短暫的驚醒後再次入迷。
李追遠則一直坐在柳玉梅身邊,陪著她喝茶。
這一講,足足兩小時沒停歇。
講完後,餘樹一拍扇子,下彎腰行禮。
“好!好!”李三江帶頭鼓掌。
潤生和譚文彬也用力鼓掌,但鼓著鼓著就又回頭看向小遠。
李三江對劉姨說道“婷侯啊,中午做點好的,我和餘先生好好喝一頓。”
柳玉梅開口道“阿婷,給他口吃的。”
“唉!”
劉姨進了廚房,似乎早就準備好了,很快端出一碗早上剩下的涼粥以及一碟小鹹菜,就這兩樣,連個鹹鴨蛋都沒有。
李三江不滿道“這怎麼能行呢,家裡又不是沒吃的。”
誰知餘樹卻主動接過碗,將碟裡鹹菜倒入粥中,拿起筷子,席地而坐,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邊吃還邊讚道“真好,大熱天的吃涼粥舒坦。”
李三江皺著眉,想再去勸,可人家轉眼間就把一大碗粥吃下去了,隻能道“等餘先生你消消食,我們待會兒再……”
“李大爺,我吃過了。”餘樹站起身,將碗筷遞還給劉姨,然後用手背擦了一下嘴,“李大爺,按理說,入門賣藝,得先請主家先人安的,你家可有?”
“先人牌位沒有,仙人畫像倒是有不少。”
“那就請你帶我去拜拜吧。”
“請。”
李三江將餘樹帶進了廚房隔壁的小房裡,這裡擺滿了神仙畫像,此間之豐富,讓餘樹都驚了一下。
李三江開始挨個給他介紹神佛,餘樹一個個拜過去。
等聽到李三江把孔子畫像介紹成元始天尊時,
餘樹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甚至,一度把他給弄不會了,不知是該行道家禮還是儒家禮。
最後沒辦法,隻能拜了兩次。
出來後,餘樹徑直來到柳玉梅麵前,說道“按規矩,得拜一拜的。”
柳玉梅無奈地搖搖頭,對李追遠說道“就不該吃那頓飯的。”
餘樹把腰放低“該拜一拜的。”
柳玉梅終於還是點了點頭“去吧。”
餘樹推開東屋門,走了進去。
李追遠離開座位,看了看柳奶奶,見她低著頭沒什麼表示,男孩就往屋門口挪了幾步,正好可以看見屋內供桌前,正在以行大禮跪拜的餘樹。
其實,現在人就算磕頭,也是千奇百怪,大部分也就儘個心意走個流程,也不追求什麼標準不標準了。
餘樹行的是標準大禮,起初神情肅穆,三拜之下後,麵容悲痛,淚流滿麵。
拜禮結束,餘樹沒急著出來,而是在擦拭眼淚調整情緒。
他知道男孩在門邊看,卻沒做絲毫遮掩。
人在一些特定的地方,會主動褪去偽裝,讓自己顯得坦蕩和乾淨。
最後,餘樹用力揉搓了一下臉,強行露出微笑,他走了出來,再次來到柳玉梅麵前,剛準備說話,卻被柳玉梅出聲打斷
“拜完了就走吧。”
“是。”
餘樹應了一聲,收拾好東西裝車後,就推著車離開了,李三江親自將其送到村口。
柳玉梅屋歎了口氣,神情落寞地起身,走進了屋,在供桌前坐下,掃了一眼上頭有新有舊的牌位。
“倒是都還記著你們。”
頓了頓,她帶著怨氣說道
“可你們誰記著阿璃。”
……
譚文彬前天就回家了,走時痛哭流涕,仿佛生離死彆。
弄得李三江都忍不住調侃道“成,伢兒有天賦,以後誰家要哭喪的就來請你,保準能哭得讓主家滿意。”
抱完了潤生、李三江後,譚文彬還想抱李追遠。
直到男孩又遞給他三本子題,一本數學、一本物理以及一本化學。
譚文彬沒有抱下去,卻哭得更大聲了。
他走時,打著雷下著雨,是潤生騎著三輪車把他載回去的,二人雖然都披著雨衣,卻依舊淋得很狼狽。
今天,豔陽高照,譚雲龍特意請了假,開著一輛桑塔納來接李追遠入學。
李追遠依次和家裡人說了聲,李三江老懷甚慰地遵囑“小遠侯啊,記住太爺的話,上課隨便聽聽,千萬彆太動心思,眼睛重要,曉得不?”
譚雲龍站在旁邊聽到這話,也不禁摸了摸自己腮幫子。
李三江還拿出一個袋子,裡麵裝的都是糖果小餅乾“來,這個帶著,跟小同學們分一分。”
李追遠接了過來。
“彆怕,在學校裡要是有人欺負你了,回來就跟太爺說,太爺給你撐腰去學校裡找他。”
譚雲龍忍不住插話道“放心吧,李大爺,沒人會欺負小遠的,再說了,彬彬也在呢。”
李三江反駁道“壯壯念的是高中,又不是小學。”
譚雲龍隻能點點頭,不再說話。
潤生拿出了一支鋼筆,遞了過來,他在李三江這裡幫工還種地,前天剛開了第一個月工錢,全拿來買了這支鋼筆。
買完鋼筆後發現沒錢買墨水了,最後還是李三江知道了,帶著他去了那家商店討說法,強行讓老板又送了一瓶墨水。
柳玉梅給了個紅包,這次沒往裡頭塞一遝子錢,很薄,就一張,意思意思。
李追遠收下了。
阿璃什麼都沒準備,她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她很急,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這個情緒,對她來說有些過於複雜,不是高興也不是生氣。
男孩走到女孩麵前,說道“阿璃,等我放學回來,你幫我寫作業。”
女孩眼睛亮了。
和家裡人最後揮手告彆時,李追遠對李三江喊道“太爺,我要去上高中了,明年考大學!”
“好好好,我家小遠侯最厲害了!”
“嗬嗬嗬……”旁邊,柳玉梅都聽笑了,顯然,老家夥壓根沒聽進去,還以為是童言無忌。
跟著譚雲龍走出小徑來到村道,坐進車裡後才發現裡頭還有一個司機。
司機不年輕,很顯老,頭頂,邊區也無力支援中央。
譚雲龍笑著問道“你太爺還不信你要上高中。”
“嗯,入學手續辦好給他看就行了。對了,譚叔,這車……”
“我可沒公車私用,這是學校裡的車。”
“咳咳……咳咳……”司機開始咳嗽。
譚雲龍指了指司機,說道“小遠,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吳校長。”
司機師傅馬上回過頭,對著李追遠伸出手,握了一下“吳新涵,李追遠同學,歡迎就讀本校。”
“校長爺爺,您辛苦了。”
“沒事,你可以叫我爺爺,不用加校長。”
“那您就叫我小遠吧。”
“哎,好好好。”
起初,譚雲龍第一次打電話詢問入學事情時,學校領導圈層裡,也隻是小炸。
是有人知道“少年班”這事的,但這年頭,消息渠道閉塞,信息流轉不發達,因此哪怕是學校高學曆的幾個老師,也隻是簡單聽說過,隻知道這種孩子一般是神童。
不過還好,中間時間充裕,而且李追遠因為中間瞎了一段時間,怕耽擱入學,保險起見,譚雲龍就將李追遠的學籍資料先給了學校希望通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