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表演棚還在搭建中,不過供雜技團裡人生活居住的一溜小棚子、小帳篷已經搭好。
許東牽著自己“兒子”良良的手,跟著走到中間一處白頂棚子前。
棚子四周裹著厚厚的塑料板,門口還掛著一個毯簾。
此時還是夏天,日頭正高,這種居所看得就讓人內心燥熱煩悶。
許東一邊掀著自己衣領子一邊催促道“能不能麻利點,彆耽擱我時間!”
年輕女人瞥了他一眼,說道“收頭騾子收頭牛都得先摸摸瞧瞧呢,何況是收人。”
許東瞪向她,質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們得看看這孩子有沒有病,身上有沒有殘疾,要不然就算收了也不好找下家。”
“我兒子打小就沒怎麼生過病,健康得很。”
“嗬嗬。”年輕女人捂嘴笑了笑,“你說了可不算,進來坐坐吧,外頭熱,裡頭涼快。”
說著,女人就將毯簾掀開,當即就有一股涼氣透出,不僅驅散了暑熱,還讓人情不自禁打了個冷顫。
許東懷疑,裡頭可能放了冰塊。
“你進不進來?”女人又催促了一聲。
許東深吸一口氣,牽著良良的手走了進去。
棚子內空間並不大,兩側擺了一張椅子一張床。
中間區域則是一口水缸,水缸上有一個身穿白袍頭戴高帽雙手持燈籠的塑像。
乍一看,還以為是個活人,許東進來時就被嚇了一跳。
良良則畏縮地往後退,躲在自己爸爸身後,雙手抓著許東的褲腿。
“這是什麼東西?”許東問道。
女人理所當然道“多稀罕呐,哪行沒個自己拜的東西?”
老婆婆在椅子上坐下,手裡不知什麼時候端著一個老式瓷碗,瓷碗上有好幾處破口,裡頭裝著清水。
女人彎下腰,抓住良良。
“不,我不,我不。”良良哀求地看著自己爸爸。
許東眼裡流露出掙紮,卻還是沒低頭看,站在那裡沒動。
女人把男孩拽離了男人,拉到了老婆婆麵前。
老婆婆伸手,摸上良良的臉頰。
被這一摸,小男孩馬上不鬨騰了,眼皮低垂,但安靜的表象下,是身體不停地在顫抖。
老婆婆先用食指點了一下小男孩的眉心,然後將食指伸入碗內清水中,隨即,碗內的水呈現出淡淡的黑色。
女人看著這色澤,微微皺眉,顯然對這成色很不滿意。
不過,她還是從口袋裡掏出錢,數了後遞給許東“就這麼多了,愛要不要。”
許東將錢接過來,數都不數直接塞入口袋裡,轉身快步離開。
良良身上的顫抖,更劇烈了。
老婆婆繼續保持著端碗的姿勢,一動不動。
這時,毯簾被掀開一角,一個男人探頭問道“柔姐,飯已經買回來了,大家都等著你開飯呢。”
被稱呼為“柔姐”的女人猛地一扭頭,對男人罵道“吃吃吃,供品都沒準備好呢,你們就知道吃!”
“剛剛不是剛收了一個……”
柔姐推了一把良良,冷哼道“成色太差了,一個沒人要的孩子。”
許東一路往外走,走到馬路邊的小店,進去要了一包煙,站在店門口,抽出一根點上,第一口就被嗆到,然後蹲下來開始乾嘔。
想象中的那種報複快感,並未出現,反倒是自己心裡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眼眶也隨之濕潤。
“啪!啪!”
他用力抽了自己倆嘴巴子,把臉抽得通紅。
“許東啊許東,你怎麼就這麼賤,又不是你的種,你有什麼不舍得的?”
他原本有一個令人羨慕的美好生活。
畢業後分配進了一個效益很好的單位,福利待遇都很不錯;娶了一個知性美麗的妻子,後來二人還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
那時候,他真心覺得老天待自己不薄。
可後來,他才發現自己活成了一個笑話。
先是妻子以感情不和作為理由與自己離了婚,自己雖然不理解,也苦苦挽留過,最終也隻能無奈接受。
好在,他爭取到了兒子的撫養權。
為此,他還對前妻抱有一些感激。
直到有一天,關於前妻的風言風語傳到了自己耳朵裡,他起初不信,但後來打聽到的結果讓他發現,原來自己妻子在上學時就和人家在一起了,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反倒是成了那個第三者。
他去過那所學校,見到了那個已退休的老教授陳德良,隻一眼,他就確認良良是對方的兒子。
以前他倒沒覺得兒子和自己長得不像,或許兒子更像媽媽一些,但當嫌疑人物出現後,這一對比,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原來,這些年以來,自己不僅在幫彆人養老婆,還在幫彆人養兒子。
原本疼愛的兒子,每看一眼,就覺得是對自己的一種嘲笑,對自己自尊的一種踐踏。
尤其是兒子的名字裡有個“良”字,小名叫“良良”,是自己妻子取的,是那老男人名字裡的一個字。
他的世界,塌了。
可是,當把孩子賣出去後,他心裡又很難受,耳朵裡隱約還能聽到兒子在喊自己“爸爸”的聲音。
蹲在地上的他,側過臉,看見小店外擺桌上的一眾玩具裡,有一個紅色的小汽車。
此刻,內心有無數聲音在對自己進行鄙夷和謾罵,罵自己不爭氣,罵自己窩囊,罵自己活該,罵自己是個廢物。
但他還是站起身,將玩具小車拿起,走到櫃台前,問老板這個多少錢後,拿出自己的錢包,付賬。
然後,他拿著玩具,開始往回走。
他不斷做著深呼吸,表情很痛苦,隻能不斷重複“就算養條狗,養了這麼久也有感情了”。
可以把孩子丟他媽媽那兒,丟那老男人那兒,甚至丟福利院,但還是不該賣了。
一念至此,他開始跑起來,而且越跑越快。
與此同時,白色棚子內。
老婆婆手裡端著的那隻碗裡,原本隻有淡淡黑色的水,正逐漸變得濃鬱。
柔姐注意到了,長舒一口氣。
“這樣看來,成色雖然隻是正常的一半,但也能說得過去。”
老婆婆端著碗站起身,走到水缸前,將碗裡的黑水倒進去。
塑像的樣子,仿佛又鮮活了一點。
老婆婆臉上,露出了笑容,嘴角兩側的耷皮,勉強向上抬了抬。
柔姐則雙手合什,對著塑像拜了三拜。
然後,她走出棚子來到外麵,看見那個男人手裡拿著一個玩具跑了過來。
“錢還你們,孩子給我,錢你數數,我沒動過!”
許東將口袋裡先前揣進去的錢,全部拿出來。
柔姐搖頭。
“孩子給我,我再給你加點錢,我不賣了,孩子給我!”
柔姐繼續搖頭。
“我他媽不賣了!”
許東想往裡頭闖。
下一刻,柔姐一隻手抓住他脖子,再順勢提膝。
“砰!”
許東捂著小腹,跪伏在地,嘴巴張大,他沒想到,這個年輕的女孩,下手能這麼重。
“孩子給我……我加錢……你們收孩子……不也是為了……為了賺錢麼……”
“賺錢?嗬。”
柔姐笑了,然後一記手刀,砍在許東後脖頸處。
許東雙眼一翻白,暈了過去。
兩個雜技團的人走了過來,指了指地上的許東“柔姐,前麵就有個水庫,晚上我們給他處理掉?”
“處理個屁,找個籠子關起來,等離開金陵往北時,給他賣黑煤窯去,他得活著,要不然剛收的那孩子就沒用了。
以後這孩子,還是得我們自己收,要不然總來莫名其妙的。
明天演出時,你們自己盯緊點,找那種有爸爸媽媽一起陪同來看表演的小孩子。
對了,宣傳車開出去了沒有?”
“還沒,在吃飯呢。”
“讓他們在車上吃,現在就給我宣傳去,多去幼兒園附近的居民區,喇叭給我開大點!”
……
“餘家雜技團即將為您奉上精彩的節目表演,有可愛的小矮人,有漂亮的美人魚……小朋友們,快叫你們的爸爸媽媽明天帶你們來西郊廣場來看吧!”
譚文彬搖下出租車窗,看向迎麵駛來的麵包車,麵包車頂有一個大喇叭,兩側貼著各種表演海報。
“小遠哥,是不是就是這家?還叫餘家雜技團。”
李追遠點點頭“應該就是了吧。”
譚文彬對前麵開車的出租車司機問道“師傅,西郊廣場你認識不?”
“認識的,我家就住這附近,你們是來看雜技的麼,明天才開始呢,早上出車時我看見他們還在搭棚子。”
“那家雜技團的人多不?”
“看著不少,光卡車就有好幾輛,嗬嗬,明天周末,幼兒園放假,我打算帶我家小孩去看表演。”
“師傅,還是彆去了,那裡人多,容易出意外。”頓了頓,譚文彬又補了句,“對孩子不安全。”
“我家孩子聰明機靈,沒事的,他不跟陌生人講話,騙都騙不到的。”
李追遠淡淡道“沒有騙不走的小孩。”
司機馬上反駁道“我家孩子真不一樣,我們從小就教他的,讓他彆和陌生人說話,彆拿陌生人給的東西,不像其他家孩子,傻乎乎的。”
李追遠沒再接話,他覺得這個司機才是傻乎乎的。
李追遠曾專門研究了解過很多小孩,得出的結論是這個世上,基本不存在騙不到的小孩。
而那些喜歡洋洋得意、誇讚自家孩子聰明不會被陌生人騙走的父母,往往是真的可笑愚蠢。
最重要的是,很多時候人販子壓根都不需要騙。
一個成年人想控製住一個小孩子實在是太簡單了,一條手臂夾住孩子身體,另一隻手捂住孩子嘴,抱起來就走,孩子根本就反抗不了也發不出聲音,且姿勢看起來就跟正常抱孩子差不多。
就算個彆孩子掙紮厲害些哭聲發出來了,人販子接幾句“乖彆鬨,聽話,下次再給你買玩具”,路人看見了也不會覺得是在拐兒童。
目的地到了,所謂的西郊廣場,其實就是一小塊硬化地,外帶附近的一大片荒地,這裡原本應該是有規劃的,但不知道什麼原因停滯了。
所以,一般有什麼大活動,廟會、表演團什麼的,都會在這裡舉行。
“小遠哥,就在那裡。”
前方有一處地方正在搭棚子,用大海報紙做的門牌已經先立起來了。
“彬彬哥,我們去吃飯吧。”
“好,先吃飯,順便……”譚文彬話還沒說完,就聽到後頭那輛出租車裡,傳來了爭吵聲,“咦,阿友怎麼還沒下車?”
李追遠聽力好,回答道“他出門時錢沒帶夠。”
同安鎮位於金陵郊區,從學校打車到這裡來,路程還是挺遠的,車費自然不低。
林書友出門時隻顧著小心翼翼,帶上了自己的畫臉顏料和戲服,唯獨忘記給自己兜裡多塞點錢,他也沒想到會坐這麼久的車。
“小遠哥?”
“你去吧。”
譚文彬走到那台出租車旁,打斷了師傅憤怒的聲音“還差多少錢?這些夠不夠。”
“夠了,我給你找。”
“彆找了,消消氣。”
“那謝謝了,小夥子,他你朋友?”
“嗯,我們一起出來的。”
師傅聞言回頭看向林書友,語氣也緩和了些“你早叫你朋友過來不就結了嘛。”
譚文彬說道“我這朋友臉皮薄。”
林書友下了車,麵對譚文彬時,臉上既有慶幸又有窘迫。
“大哥,謝謝你……”
“好了,多大點事。”
譚文彬對林書友的表情很滿意,他先前沒讓司機找錢不是因為他故意擺闊裝大方,其實這小費是掏給林書友的。
“大哥,你們現在……”
“我們現在去吃飯,走,一起。”
“一起?”
“還藏什麼藏,我小遠哥都看見你了。”
“那他不會讓我走吧?”
“你有錢打車回去麼?”
“沒,沒有……”
“打車費挺貴的,分車走不劃算,那你就等著和我們一起回吧。”
“真的麼,大哥?”
“給你糾正一下吧,以後私下裡叫我大哥沒事,在我小遠哥麵前你就喊我彬彬,至於對小遠哥,你就跟我一樣叫吧。”
“好的,彬彬哥。”
譚文彬摟住林書友肩膀,帶著他向李追遠走去。
“小遠哥……”隔著還有段距離時,林書友就先抬起手打招呼。
李追遠看了他一眼,沒回應,轉身走向馬路邊的一家麵館。
坐下來,要了三碗麵。
譚文彬和林書友也走進了店,坐在李追遠麵前。
林書友有些尷尬地開口道“小遠哥,除魔衛道,也是我的責任。”
李追遠自筷筒裡拿出三雙筷子,發現有些臟,就遞給林書友“去洗洗。”
“好!”林書友舒了口氣,拿起筷子走向洗碗池,回來後,臉上也浮現出笑意。
三碗麵被端上來了。
李追遠說道“這次邪祟來頭有點大,我們三個人需要團結合作,才能活著回學校。”
“明白。”林書友用力點頭,眼裡流露出興奮,“我們官將首,不會怕邪祟的來頭。”
林書友之前請下來過的“白鶴童子”,在神話敘述裡應該是南極仙翁的弟子,至於增損二將,則是地藏王菩薩收服的兩位鬼王。
理論上來說,餘婆婆這種東西再厲害,在祂們麵前,也是不夠看的,甚至都不夠資格上餐桌。
可問題是,神是神,人是人,你請下來的神能有多厲害還是取決於你這個人。
李追遠“要學會惜身,才能可持續地除魔衛道。”
林書友“小遠哥說的是。”
譚文彬捅了一下林書友胳膊,對李追遠道“放心吧小遠哥,阿友明白的,我們倆都會聽你吩咐。”
“對對對,我會聽指揮。”
李追遠“吃麵吧。”
吃完麵,三人又回到西郊廣場上。
表演棚已經搭建了一大半,傍晚應該就能完工,這會兒,在表演棚外圍,有一排小帳篷,一些可單獨列出的小場子表演已經開始了。
比如什麼“砸罐子”“套圈”“打氣球”“花瓶姑娘”“美女與蟒蛇談戀愛”……
這些項目,都是雜技團自帶的,每個棚子都需要單獨收門票,倒是不貴,普通孩子零花錢也能買得起。
本地的一些小商販,也在此時湊了過來,順著雜技團的節目帳篷擺開,目前已經有種小廟會的感覺了。
“玩玩吧,融入一下,注意觀察。”
說完,李追遠臉上浮現出他這個年齡段孩子該有的天真活潑。
三人先來到砸罐子的攤位前,一排飲料罐堆疊在那裡,拿籃球砸,旁邊有個海報規則,砸中多少個分彆對應哪幾種獎項。
一般來說,最下層的罐子裡應該裝的是沙子,也可能灌入了水泥。
譚文彬花錢,買了三次機會。
第一次是李追遠來,李追遠很隨意地將籃球丟出,隻砸倒兩個罐子。
輪到譚文彬時,他發力很猛,但最下層還有幾個罐子沒倒。
最後是林書友,他的籃球丟出去時是帶旋的,落在罐堆前,將所有罐子轉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