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時,亨亞日也小小的午憩了一下,因到客棧時時間偏晚一些,所以休息了約莫有半個時辰就起了,卻是申時未久。亨亞日洗漱完,到廳堂時,發現自家父親也在,正拿了本書在看著,王品福卻沒有在一旁隨侍。亨書勤聽得響動,抬頭看時,見是兒子剛剛起了床,看起來精神頭還好。亨書勤放下書,示意兒子到自己身邊來,問道“身上可是還有些乏?”
亨亞日回道“還好,隻是稍稍有些酸軟。”
亨書勤抬眼望了望窗外,見得太陽還算得柔和,更加上沁水寺地處大山的山腰處,雖是下午的太陽還是有些毒辣,雖說夏初的氣溫還算怡人。亨書勤說道“下午就不要溫書了,我們一起出去走走,看看這山色,活動活動身體也是好的。若是不夠的話,晚上你再稍微溫一下,不過還是要早些睡,好為明天早起做好準備。”
亨亞日連連點頭說好。
父子二人走出客棧時,見得王品福正從客棧後院出來。王品福迎著亨氏父子二人,對亨書勤說道“二老爺,這邊也算是安頓好了。”
亨書勤點了點頭,說道“好,走吧,在外麵隨便走走。”
言罷,當先而行。穿街過巷,亨書勤看起來顯是對當地的地形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引著二人往鎮後兩山交接的峽穀處去了,中間也未見他多作停留來打聽情況。
一路朝裡走,道路漸漸變得崎嶇且緩慢向上,慢慢沒有了明路,三人隻是在叢林中穿行,大約又走了二刻鐘的樣子,終行至山穀深處,卻見一汪清澈見底、中心處卻又深藍幽暗的水潭出現在三人麵前。水潭麵積闊大,約有十畝見方的樣子,周圍環繞著的多是怪石、綠樹,水潭中也有少量怪石從水下探出頭來,多是在離著水岸不遠的地方。隻有迎著山路來處的峽穀一側才有一段起伏不定的岩石形成的堤壩大部露出水麵,部分下沿處石麵上有一層淺淺的水流經過,多處涓涓細流彙集後又往峽穀下遊淌去。抬頭向水潭深處上望,鬱鬱蔥蔥間,一條通透晶瑩的玉帶上接天際,下落的瀑水沿崖壁下落,臨近高約三十米處竟是筆直垂下注入水潭,濺出片片水沫,有風吹過,激起大片水霧,氤氳朦朧的飄散在水潭麵上,隨風帶來一陣陣的濕氣。逆著光,潭水麵上泛起彩虹帶,經久不散。空氣中水分含量大,夏初的午後,卻不顯濕氣,儘是使人神清氣爽的。水潭大部分天成,是因受水流衝擊導致的地貌改移,另有少量顯然是人為改造過的,有填補圍堰和人工造勢的痕跡。水潭臨近山體一側尚開有人工溝渠,把水潭內的水也引流著一路向鎮子方向流淌。此情此景,除了亨書勤顯是見識過的外,餘二人也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嘴巴微張。雖心有陶醉,目睹了這天作人和之處,多少也有些目瞪口呆,隻並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響。
三人靜立良久無語。過了一陣兒,二人在亨書勤的帶領下,來到岩石堤壩上。亨書勤卻沒有顧忌形象,率先俯身脫了鞋襪,放在一旁,撩起下裳,在堤壩的水流和岩石麵上穿行前走。亨亞日、王品福有樣學樣的,也跟著脫鞋前行。三人在堤壩中的一處略顯高起的岩石上坐了下來。整塊岩石相當大,岩麵較為平坦潔淨,分散坐下三人後依然有餘。亨亞日靠邊坐了些,麵朝著水潭,垂下雙腿,小腳可以浸泡在潭水中。隻緣身在此山中,到了更近處,彩虹卻是消失了,隻剩下朦朧的水汽蒸騰,望著潭水遠處的那汪深藍幽暗,亨亞日忽然心底裡卻又有一點害怕。隻是距離那處還算遠,身周還有著父親和王伯,亨亞日頓感內心裡確踏實不少,但再也不敢往水潭深處張望,隻低著頭,用腳踢動著近處的潭水。身側的潭水由於地處邊緣,水深尚淺,清澈見底下,看著水中受驚的遊魚四下逃散開去,卻也玩的有趣。這半山腰的山高水險之處居然有魚,卻也出乎了亨亞日的預料,這些東西都是從哪裡來的呢?從下遊溯源而上,顯然沒有可能的,那它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亨亞日一邊胡亂的想著,一邊低頭無意識地用腳在潭中正劃著水,耳中忽然卻聽得王品福和父親正在說話。王品福問道“二老爺,這地方你早先是不是曾經來過?我卻是從未曾來過這裡,想不到沁水寺這裡還有這樣的地方,真不錯。”
亨書勤說道“很早的時候來過。當初是和葛自澹學長假期時一同遊曆來的,一直也是印象深刻,隻這些年一直也不得空過來再看。這裡卻是藏在深山人未知,除了當地人外,也隻有很少的外人才誤入後才會知曉有這麼個地方,當地人多是不想因引的來人多,導致引水工程被外來者破壞,從而壞了自家的生活,所以多也並不有意和外人提起。當初我們是受引水工程吸引,順著工程上溯而來才可以得見,鎮子上的人也隻每年兩季的維護引水工程的時候才多有人來,日常裡他們自己也是不太往這裡來的。”
王品福說道“我以往也隻是知道太白峰和田王寨、桃花洞這些地方,看這裡,竟不覺得比其它地方稍差,甚至猶有勝之,聲名卻不顯,委實有點遺憾。”
亨書勤說道“上次有時間的話,我本來是有心想帶你們過來看看的,可惜家裡的事多,實在是有些趕時間,未能成行。這回來的卻也還早,終是把這憾事給補上了,心底包袱也去了不少。故地重遊,心思純淨下,更是彆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
亨亞日隻是靜靜的聽著,小腳無意識的劃著水,心裡有感卻想也著事情事情多,擾亂了心緒,沒有看美景的心情,甚至是即便在美景中,卻也品不出那份美好來,無他,心不在了;沒有了擾心事,向往美景,在美景中卻可以縱情山水,忘乎所以。這似乎有些矛盾,景致還是那個景致,人還是那個人,隻有心境的不同,體會卻有大不同,真的是心隨意動,相由心生嗎?太白峰見過、到過,田王寨遠觀過,水潭、瀑布、彩虹近觀過,名氣的大小與事物的本質麵貌是不是有著必然的相關呢?隻怕也是未必。亨亞日心下也是有些疑惑的,隻是沒有出聲。
一邊的亨書勤和王品福說著話,追憶往昔,亨亞日想著心事,一邊的又迎著春末的午後陽光,賞看四周景物,就這樣的,時間緩緩流逝,太陽漸漸下落。忽然,亨書勤說道“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該回客棧了。出了這一趟,放空心事,隻品勝景,要是能再……”忽然住口不語,兒子在身邊呢,卻是不好放縱自己的豪情來。隻接口道“起來,回吧。”說完還拉了一把亨亞日,小心他跌入水中。
三人相繼過了堤壩,穿好鞋襪後,踏上了歸途。賞了美景,心情愉悅,三人都是步履輕快的,不知不覺的就回了客棧,隻是在客棧房間中坐定時,猶有餘味未消。
王品福做著自己的本分,上了茶後就側立在亨書勤身側。亨亞日飲了茶,起身和父親告知後,轉身進了臥房,餘二人卻是都沒有出聲說話。
在他們上樓的時候,就已經見到有零星的食客在用晚餐了,隻是三人當時都沒有用餐的心思,就直接回房了。亨書勤和王品福說了一會兒閒話,隻眼見著就快要到掌燈時分,王品福覺著就這麼著也不是事,試探著開口說道“二老爺,要不用晚餐吧?時間也不早了,四少爺也該餓了,中午好像吃得也不多。”
亨書勤好似這才回過神來,揮了揮手,沒有言語,王品福自然意會,先掌上燈,隨即就出了房間,下樓去了。
亨亞日在房間裡,打開隨身的小包裹,取了些書出來,想了想後,又把大部分又放了回去,隻取了孟子一書出來。這卻不是新學的課程,隻是亨亞日閒下來為靜心時所讀之書,多是些古老相傳的經典,也是家學時的重點,偶爾的也會看些仙神怪誌之類的書,隻當是獵奇看個新鮮,卻也多是不大明白書中之意,隻被新奇吸引,隻求囫圇吞棗,但有所觀而已,不求甚解。把書在床頭放好,包裹整理好後,亨亞日轉身出了臥房進了廳堂。
亨亞日進來時,見廳堂裡隻餘父親一個人在,卻又好似在想著事情,隻是坐在太師椅上閉著雙眼,靜靜出神,似是猛然間被亨亞日進屋的響動給驚醒,又緩緩的睜開雙目,保持好正襟危坐的姿勢。亨書勤看向兒子,開口問道“這回可是好多了?”
亨亞日一愣,瞬間醒悟過來,回道“是的,父親,下午這出門走走,心裡舒坦了很多,渾身輕鬆。”
亨書勤說道“那就好,先坐下來,馬上要用晚餐了。”
話語未了,就見王品福帶著人,端著餐點進了房間。幾人布置完畢,又下樓去了。王品福就伺候著亨氏父子二人用餐。晚餐相對的要簡單很多,大白饅頭配稀米粥,三道主菜二碟小菜,主菜一道紅燒魚塊,一道燉雞,一道辣炒莧菜,小菜卻是醬醃大頭菜、風味豆豉。亨亞日晚餐卻是吃的津津有味的,個頭不大,胃口卻不小,兩個饅頭、一碗稀飯、一碗雞湯,菜也是吃了不少。甚至吃到興起時,還把饅頭撕下一溜後,再掰成兩片,用兩片饅頭裹夾上魚肉和小菜混在一起下口,吃的嘴角直冒油光。
德安府人的用餐習慣多樣。早中晚三餐多是早餐相對的簡單些,肚子有食就好,和外麵售賣的早點比較起來差彆不大,品種也算豐富,隻是家境好些的也隻是更精致、更考究,花樣更多一些,不太追求吃的有多好,油水多足;午餐是一天的正餐,往往會吃的最豐盛,油水最豐厚,這是最能體現家境差彆的一餐,主食會是米飯,菜的豐盛程度通常和家境富裕程度相伴,一則補充一天的消耗,二則為下午的生計儲備能量;晚餐介於二者之間,比早餐豐盛精致些,但又比不得午餐的程度,不過一般會吃的稍稍清淡些,主食也多是稀稠搭配,配伍著來。主食一旦是米飯的話,餐點往往會豐盛不少。但是一日三餐米飯和一日三餐麵點的人亦有,隻相對小眾的多,所以德安府往往有“三裡不同俗,五裡不同音”的說法。就拿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春節來說,大年三十的正餐,德安府人雖說大多都是以午餐正餐為主,但以早上、晚上作為正餐的人家也是有的。隻其中有一點共通的地方是必須得貼完春聯,鞭炮鳴響之後,一家人方得開始聚餐動筷。地處兩省交界處,南來北往人員交彙,習俗的不同,相伴的語言腔調也有些差彆,隻是群居久了,慢慢的,語音就朝共同的地方相向而行了,隻隔的稍遠,融合的不夠,發音卻又有些不同。
亨亞日用完餐後,感覺吃的有些稍多,心內有些羞,也不知是飯後發熱,還是羞的,臉頰顯得有些微微的發紅。亨書勤隨後也用完餐點,示意王品福可以了,王品福會意下樓。
客廳裡,亨書勤對著亨亞日說道“我看你胃口不錯,隻彆吃的太多了,晚上需不好入睡。”
亨亞日愈發的漲紅了臉,沒有答話,隻點了點頭。
亨書勤說道“我們出去走走吧,飯後稍走走,對身體也是有益處的。”說完起身,亨亞日趕忙也起身跟上。
父子二人下樓出得酒樓來,隻見街上稀疏的散落著些燈光,配上早早升起的上玄月,路況還是可以看清的。二人在街上緩慢的散著步,一邊四下的看著。街上幾乎沒有行人,連調皮的頑童似是也早早的歸了家,隻有稀疏燈火後,似是有人語聲傳出,卻是居家人歡聚時的話音側漏。夜間視線受限,加之燈火不昌,看不多遠,即使看到也多是些模模糊糊的一團,影影綽綽的,分辨不清,隻有回頭望向來處,才能見到燈火稍明亮了不少。由於地處偏狹,沁水寺來往的人不多,本鎮上也僅有這麼一家有些模樣的客棧,平日裡因著些遊客和尋親者以及一些行商,生意尚可維係,卻也說不上有多好。這樣的夜景下,和前幾天在宗灣所見大是不同,雖鎮子相差的並不太大,這裡好似是沒有夜市這個說法一樣。
散步時,亨書勤突然說道“明日以後我能教給你的就很少了。葛師兄是我素來敬重之人,既然已經答應過的事,就必然要重信守諾。但你也要切記都說一諾千金,然這世上受得起千金一諾之人少之又少,能夠踐行的也不多。信守承諾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即分對象,又分情勢。對君子那自然是一切都好說,隻是人一般不多做接觸也無從分辨德行,更何況還有白首傾故的說法,更多的是口是心非,肆意許諾。雖不是分彆之際,但我也想要把所有好的東西都傳給你,隻能是從做人的基本品質上有感而發了。原則上來說,能夠守信的話,無論是對何人何事,最好的選擇就是信守;但是在涉及到自身關切的大事時最好斟酌勘透其中的利弊再做出選擇,切莫要被些迂腐的教條束縛了手腳,事後自己即遭損失,又徒惹人恥笑。這並不是在教你詐,主要是提醒你選擇的重要性,每一次的選擇都是你將來所要麵對的所有情形的彙總,你得要對自己的每一次選擇負責,說到底就是對自己的未來負責,否則……”
亨亞日聽的有些懵懂,但他記性甚好,一麵點著頭,一麵記著父親的叮囑,卻也沒有開口接話,也接無可接。
前行的這一段,街上更加昏暗,亨書勤話未說完,就停下了腳步,看著不遠處路況已不好辨彆,就拉了拉兒子的手,轉身朝來路走,亨亞日一側趕忙跟上。昏暗中,亨書勤也沒在意兒子的沉默,一邊回走,一邊又開口說道“守信、選擇後麵必然跟隨的有得失,得失之間就是個人未來的成就的大小。我自己受限的很,一直也勘不破這紅塵中諸事,自是不好把自己的那一套生搬給你。”想了想,也不管亨亞日的反應,又說“世人常說從小看大,三歲知老,看得也隻是個人小時候的聰明勁兒,這是先天的,沒辦法,各個人自有不同。然而三歲知老就過了,忽視了後天的個人的各種努力和際遇。至於說到你個人,先天有了,啟蒙通識段的際遇也這樣來了,其後就要看你的努力了,就是自己莫要懈怠了,辜負了這大好時光。切莫等你到了我這個年齡,轉回頭看時,歲月蹉跎,半世人了,心內卻是羞愧居多的。雖說現在為時還不算太晚,但世事尚未悟通,到頭來怕終是一場空,一切都來不及了,咳。”
隨著這一聲歎息,亨書勤後來話語說的漸漸有些沉重,亨亞日更是不好接口。然而父親說起話來語調變得低沉,想必是他心有所感,顯是勾起了他不好的情緒,有些傷懷了,於是亨亞日趕忙岔開說道“父親,兒子都記下了。雖說好些事情我也聽不大明白,然我會記在心裡,時時警醒自身,戒驕戒躁、勤學努力的,一步一個腳印,萬不致讓父親失望才好。”
亨書勤聽了兒子的話,才感覺自己剛才卻是有些跑偏了,本是勸誡兒子的話,卻變成了一場自己的人生回味,還有不少的消極意味,不由乾笑了一下,隻黑夜中卻不曾被人發現。亨書勤又說道“說一千道一萬的,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悔之莫及。還有好多惜時詩句你自己也曾讀過的,就不多說了,這都是前人的經驗總結,有感而發,也是世間至理,你亦要勉勵自己,免得到時諸多遺憾。說句題外的,就拿我的名字說說,其中應該也包含了你祖父的許多期許,書山有路勤為徑,雖說用字輩來講,是有一定的取巧,但也何嘗不是你祖父的一片殷切期望呢?隻是……”話未說完,就又自己止住了。
父子二人就這樣一邊走一邊說的,慢慢就回到了酒樓前,一進酒樓,亨書勤即閉口不再說話,隻帶頭走路,一直進了房間,亨書勤才開口道“你回房吧,已叫人給你房裡準備了澡盆,洗完稍稍溫下書就好了,早些睡。”亨亞日答應著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