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過去一輛渣土車,夏桉沒聽清,問:“什麼?”
“我說現在是黃昏就好了,有風,夕陽裡的麥子都熟了,爸爸媽媽戴著草帽在路邊等我放學,奶奶家的院子裡有蒸飯的煙火,好多鳥從河麵上飛進蘆葦蕩…”
夏桉聽著,沒說話。
林佳佳的父母是五年前被山洪帶走的。
林佳佳說:“老周不要我了,奶奶身體也越來越不好。”
夏桉側過身,看著趴在鐵欄杆上的林佳佳的側臉,想說點什麼。
林佳佳微笑望著河麵,扭過頭,兩人對視上。
林佳佳問夏桉:“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自己沒有了家人,會是什麼感覺?”
想?
夏桉覺得這個字眼不準確。
應該是回憶才對。
他真誠地對林佳佳說:“咱倆差不多年紀,大家都努力活一活,估計前後腳死吧?不會沒家人。”
林佳佳嘻嘻一樂,好久沒再說話。
隻允許在夜裡上路的大掛車一輛接一輛呼嘯而過,飛沙走塵。
林佳佳轉過身,和夏桉一個姿勢靠著說:“小夏桉,你這麼有本事,以後帶著我掙錢吧?
“老周要給我錢,我沒要。
“但我還是想以後把他那片桃林買下來。
“再給奶奶的院子裡鐘滿玫瑰,大紅色的玫瑰。”
夏桉看著漆黑的水麵說:“好。”
林佳佳說:“我們跳舞吧?”
夏桉:“?”
林佳佳:“我有印象,你在包廂裡跳來著。”
說著,林佳佳走到人行道正中,脫下高跟鞋。
踮著腳尖,一手拎著鞋子,一手伸出。
“念大專的時候,我也參加過舞會的。
“小夏桉,阿姨我也年輕過的。”
夏桉齜牙一笑。
對著手心呸一下,搓搓鬢邊發。
八月四日,零點整。
淩波橋麵似響起了舊上海的老唱片。
三十六歲的夏桉牽起三十歲的林佳佳。
他扶腰,她搭肩。
無聲跳了一支古早的倫巴。
沒幾步,那雙纖秀的腳丫下,絲襪破了兩個洞。
林佳佳說:“等我有了錢,要帶奶奶去旅遊,去好多地方。等奶奶走不動了,我就回鄉下替她看護桃林,想想都自由,不是麼?”
夏桉點頭稱是。
可當我們談起自由的時候,嘴裡又捆著那麼多枷鎖,總是“等我…之後”。
一舞罷,雙雙大笑。
剩下的路,兩人都不記得怎麼走的了。
總之,隔上百十米,總會有一位扶樹大吐。
清早,林佳佳在自己床上醒來時,直感全身似散了架子。
絲襪處處崩裂,手腕有勒痕,脖頸有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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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夏桉是抱著馬桶醒來的,直感頭痛欲裂。
這個馬桶很陌生。
這個衛生間很陌生。
走出去,整間屋子都很陌生。
隻有電視櫃上擺放的一張合照裡的人,他很熟。
是笑顏如花的林佳佳,和她奶奶。
喝斷片的夏桉揉著太陽穴打量一圈,發現這是個簡單的一室一廳,裝修溫馨。
林佳佳還有個家??
全屋沒有一件男士用品,說明這裡不是林阿姨金屋藏男的密室。
夏桉自顧倒了杯水喝。
仰頭時發現握杯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滿是血跡!
怔了半晌,夏桉走回衛生間洗手。
在鏡子裡看到頭頂的晾衣繩上掛著三條小口罩。
都是純棉質地,卡通的。
童貞,不性感。
紙簍裡有條黑色絲襪。
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洗完手的夏桉,發現雙手並無傷口。
林佳佳受傷了?
夏桉心頭突突,生出不祥的預感。
臥室很小,不算精致,依舊溫馨風格。
床頭趴著一隻《怪物史瑞克》裡的貧嘴驢玩偶。
被子沒疊,邋裡邋遢的林佳佳。
夏桉在床邊坐了坐,手掌按到一處濕痕。
抽出手,指肚上沾染著淺淺紅色。
床單那處,落梅點點,觸目驚心。
夏桉蹭地站起來,深蹙眉頭。
‘這…怎麼可能?!’
想起先前手指上的痕跡後,夏桉咬牙罵了自己一句:牲口!
他自覺重生回來,已然自覺念頭通達的。
可此時忽然生出緊張和焦慮。
這叫什麼事兒?
自己都能斷片,林佳佳指不定醉成什麼樣子…
一係列自己化身狼人的畫麵聯想出來後,夏桉打了個哆嗦。
怪不得。
怪不得她沒管自己睡哪,怪不得沒了人影。
不會想不開吧?
至於林佳佳會不會殺去自己家跟父母告狀,夏桉覺得那樣也比自尋短見強啊!
再不敢猶豫,夏桉撥通了林佳佳的手機。
踟躕著,夏桉光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
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
夏桉“喂,你在哪”剛出口,林佳佳淡淡的語氣便傳過來:“你醒啦?”
聲音弱弱的,但周圍顯然是有人。
“你在上班還是在哪?”
“你還在我家麼?”
“嗯,在。”
“喔,那你打開電視櫃左邊的抽屜看一看,我們晚點說。”
嘟——林佳佳主動掛了電話。
語氣平靜,卻平靜得不像夏桉熟悉的林佳佳。
走到客廳,三十二寸彩電下有兩個抽屜。
左邊正上方就是那張合照。
夏桉拉開後,看見一個透明文件袋。
一摞報告,一張便簽。
第一份,出生證明和醫療報告。
「林佳佳,女(嬰)……」
一頁指標都正常。
除了婦科。
末了處…
「先天性無子宮」
第二份,大專入學體檢
「林佳佳,女,18歲」
「先天子宮畸形:無子宮」
第三份,附二院入職實習體檢報告
第四份,26歲夏天的體檢報告。
夏桉記得,這份報告之後的半年,她嫁給了老周。
便簽:
【結婚三年,他出差二十八個月】
【他拿我當神仙供起來】
【夏桉,你彆怕】
【沒關係】
夏桉訝然張著嘴,再度環視一圈這間小小的房子。
供起來…
他一下子想起那天老周在他家喝醉時的那番話。
‘我有病,她也有病…’
‘誒,還是怪我自己,和她沒關係。’
夏桉咽了口唾沫,看向照片裡在後麵環著奶奶脖子的純情少女。
“原來,老周是個舔中之神?!”
他記得前世的老周死的很不光彩,是吃多了小藥丸死在新媳婦肚皮上的。
那時他還覺得老周很好那事兒。
沒成想,竟是愛煞了林佳佳,把她當女神捧了起來,反倒物極必反,生不出凡俗**了?
這種事,夏桉兩世為人,聽說過沒見過。
難怪難怪,怪不得跟新人報複性那啥。
可,這豈不是說林佳佳…
嘖,**盛年,身子和心都這麼乾淨?
默然垂首,看著自己右手的夏桉,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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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8月4日,東海省東山市錦繡區,民政局。
門口。
即便周明良很好奇林佳佳為什麼要這副打扮來辦理離婚,卻還是把話咽回了肚子裡。
證已領,一彆兩寬,何須多言?
看起來快六十歲的老周落寞地看著前妻林佳佳:
“我以為你會考慮一段時間的,沒成想一下就同意了,佳佳,是我…對不起你,哎。”
頭頸纏著紗織圍巾,眼睛帶著蛤蟆鏡,大夏天的,竟穿著個小風衣,林佳佳淡然搖搖頭。
隻說:“當初,我就想到會有今天的。”
老周正要說話,林佳佳抬頭微笑:“你年紀一大把了,好好跟人家相處,彆在像對我一樣了,你家裡親戚少,抓緊延續香火。”
老周淚濕眼眶。
“佳佳,你就讓我給你些補償吧。
“錢,房子,車,什麼都行,畢竟我出…我做的不對。”
林佳佳挎起包,沒吱聲,徑直走了。
老周在後麵哽咽道:“佳佳,對不起。”
林佳佳停住腳,本想說“沒關係”。
但想到今天似乎對彆人說了這三個字,便回過頭,對老周說:
“謝謝你。”
……
拐過街口,身後看不到老周了。
林佳佳知道,自己今後的人生中,也不會再有老周了。
可這樣的自己,還會有彆人麼?
沒法傳宗接代的女人,會有男人想要麼?
也許吧,也許會有男人想著:多好,省老鼻子小雨傘錢。
懂事後的林佳佳便開始害怕自己會有那一天,於是對有追求者敬而遠之,本能地帶有懷疑。
玩物?她討厭玩具。
唯獨那隻笑起來很賤的驢子她喜歡——討厭誰,一Jo踹飛。
小學六年級,同齡女孩子相繼初潮。
她怕被嘲笑,也裝,花冤枉錢買衛生巾…
裝作肚子疼,裝作不能上體育課,裝作喝紅糖水…
當初為了拒絕老周,她現巴巴去做了婦科檢查,拿報告給老周看。
老周厲聲指天發誓:我要是為這個,我就他媽是孫子!
嗬,還真不是。
結婚後,他為她建造一座佛龕。
香火供果,虔誠膜拜。
‘我不要做神仙,我要做普普通通的女人呀。’
胳膊疼,脖子疼,胸疼。
腿疼,腿間疼,連腳趾頭都疼。
混小子!
混蛋小子!
起來也嚇了一跳的林佳佳,回憶起昨晚的癲狂後,故意沒疊被子。
嚇死混賬小子!
蹲在牆角,林佳佳用手機拍了一下離婚證。
用彩信給某混蛋發了過去。
【說了,沒關係的】
混小子把電話打了過來:“林佳佳,其實,我也沒關係。”
林佳佳淡淡說:“叫阿姨,掛了。”
再打,林佳佳不接。
一連八遍,不接。
一連五天,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