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岸沿海,不是洋人的使館嗎?平民百姓是不能靠近那片區域的。”
“我知道,所以要去更北的海岸。我以前聽說,千華巷的海魚,都是最新鮮的。但入海口的兩岸多是建築,沒捕魚的地方,我猜是更北岸供應的。晚飯前,應該還有不少貨船。”
“……”
莫醫生看著梧惠,幾度開口,終於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一般說:
“有沒有人說過……你挺瘋的?”
“沒有,你是第一個。”
“我該榮幸嗎?不對,怎麼感覺這段對話發生過?”
“不跟你扯沒用的啦。你趕緊去上夜班吧,遲到就不好了。”
說著,梧惠背過身去,擺擺手就算是告彆。莫醫生隻遲疑了兩秒,就迅速趕了上去。
“不行,我擔心你背著我偷偷跳海。”
“不會的。我背不動你。”
“……”
兩人停下腳步,尷尬地對視。半晌,莫醫生終於憋出一句: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剛認識不久,但你能說出這種話來,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我也是。”
但梧惠知道原因。
對於今天造訪了什麼地方,想要尋找哪些人,在莫醫生眼裡或許是無序的。梧惠當然有自己的邏輯。答案很明顯——六道無常,和星徒本人。六道無常行蹤不定,常駐於某地的,也就那麼幾個。
天樞卿,暫不知何許人也;瑤光卿神出鬼沒,更不知何時才能見到。上午試著拜訪天權卿·虞穎,她似仍在不見天日的虞家大院,理所當然沒能見到。中午則去了蝕光,天璣卿·施無棄壓根不在店裡。緊接著去了霏雲軒,嘗試與涼月君溝通,交涉未果,玉衡卿·樂正雲霏更不可能見她。下午造訪了羿家捐修的鐘樓,沒能踏入內部,甚是神秘。
仔細想來,她還從未見過開陽卿·羿暉安。倒也正常,公安廳長不是誰都能見的,自己能與廳裡部分成員有所接觸已很不容易。也沒機會去見皋月君——這裡離公安廳太遠,甚至他們的大門都很難進。雖與他們的人時刻接觸,卻了解最淺……下午試圖尋找如月君的蹤影,他當然不在。細細盤算下來,還有一個人,梧惠今日尚未接觸。
天璿卿·殷紅。
其實梧惠沒抱什麼希望,但她還是想試試。這裡不比城南,沒什麼路燈,他們必須趁天徹底黑下來之前趕到海邊。一路上,他們再沒來得及說什麼話。走了約莫一個小時,他們也沒再聽到鐘樓的聲音。大概這邊早就超過了十裡——也就是鐘聲能傳播的最遠的範圍。
他們先到達了海岸邊,卻沒什麼人,四處都空蕩蕩的,十分荒蕪。天已經完全黑了,但沿著海岸線,他們能看到有人群聚集的場所,就在不遠處。那裡像一顆陸地上的星星,指引兩人前行。所幸今日沒有劇烈的潮汐,他們不用擔心被冰冷的潮水吞沒,或是卷走。隻是冬日的海邊是那樣寒冷,兩個人都凍得瑟瑟發抖。
目的地比梧惠想得更加熱鬨。整個區域都有一股腥臭的味道,但不是尋常海風的氣息。往來的都是漁民。人們聚在這裡,滿地都是漁網、竹籃、木箱,各種魚類貝類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卻有商人自己的擺放規律。誰不小心踩了路邊的魚,魚的主人馬上就跳起來叫喊。
站在岸邊,他們看著漁船密密麻麻擠在一起。梧惠想不到一個合適的形容詞。想說這裡破敗,生活與生計的設施倒一應俱全。每一艘船上都像背著一座小房子,多是雙層的,更大的甚至有三層——簡直是是違章建築。從小窗戶看過去,上層甚至擺了桌椅小床,頗具生活氣息。隻是,倘若風浪再大一點,他們賴以為生的家一樣的漁船,一定會遭遇不測吧……
總之,這裡的“港口”,整體觀感比城南差上許多。洋人出入的地界,紅燈綠酒,繁華絢爛;而在曜州邊緣,仍有不少人們出賣血汗,努力生活。
也不知道今天整體的運氣是好是壞,他們找到了一艘願意載他們的貨船。梧惠身上最後一點錢也交代到這裡了。更讓人難過的是,他們必須和腥臭的魚筐為伍。
既然沒得選,便隻能接受,總比在這邊過夜好。兩人坐在船艙裡,擠在角落,看著水手們喝著酒,打著牌,好不熱鬨。梧惠對著牌桌探頭探腦,自言自語道:
“他們的牌好奇怪啊,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短的紙牌。啊,不對……原來是每張牌都被撕成兩半,當作兩副用了。好聰明啊!不過時間久了,是不是有記性好的人,能通過撕裂的痕跡來判斷彆人的牌麵啊?誒?你怎麼了?”
梧惠多少有些關心地看向莫醫生。他臉色很差,恐怕與船艙內昏暗的燈光無關。他擺了擺手,不說話,示意梧惠不要過問。梧惠真擔心他下一秒就吐出來。
“你是不是……暈船了?之前在馬車上,你的狀態就不太好。我應該早點注意的。唉!就說你該回去嘛。”
“不是,”莫醫生艱難地說,“魚腥味太重了……”
“是、是吧……”
梧惠開始感到對不起他了——或許早該這麼覺得。她所了解的莫惟明,是一個愛乾淨到有些潔癖的人,愛整齊到有些強迫症的人,愛規劃到有些偏執的人……今天一整天,她的行動都太隨心所欲了。雖然這種“沒有計劃”有梧惠自己的打算,但對莫醫生而言,一切都是未知,也就是“沒有計劃”本身。即便如此,他還是陪她走了整整一天。
隻是怕她一時想不開而已。
不論眼前的莫醫生是否是她熟知的那個人,她都不禁歎了口氣。由於航程不遠,彆說熱水,船上就連淡水資源也沒有。梧惠問那些水手還有什麼,卻一無所獲——船上隻有一副半的撲克牌罷了。她隻好勸莫醫生再忍忍,等靠了岸便好了。
沒有莫醫生一起聊天,坐在隨波浪起伏的船上,梧惠又止不住地開始思考。
倘若這一切真的是夢,而不是其他什麼人的設計,為何偏偏是從她出車禍那一日重新開始?她當真希望這一切不曾發生嗎?車禍本身是她不希望的,但這之後經曆的種種,她並不討厭。真讓她重頭再來,反倒難以接受。
還是說,在潛意識中,回到尚未與法器接觸的那個時點,才是自己最大的心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