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
如月君也不知道,自己說這句話,僅是針對睦月君說的上一句,還是其他什麼。或許隻是一句毫無營養的感慨。
“你終歸會明白,隻是,不是現在而已。所幸,你的時間還有很多。”
“可是他們說太晚了。說,我成為六道無常的時間,太晚。”如月君有些沮喪,他很少真正表現出這種情緒,“我不再有無儘的時間了。”
“他也沒有。”睦月君望著他看著的方向,“她,他們,都沒有。你可以覆蓋他們的時間尺度,也就意味著,至少在他們的事上,你有近乎無限的時間。而未來的你,總會尋找新的、拓寬尺度的方式。你也絕不會僅僅滿足於思考他們的事。否則,這點動力是不足以支撐起你黃泉十二月之身份的。”
如月君還是沒能明白他的意思。他也不想問了,因為他知道,從睦月君口中從來不能得到淺顯易懂的答案。可能本身沒有任何事物的答案,都是能輕易說清道明的。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您和我父親很像。”如月君沒忍住說出了口,“可能因為,你們說話的時候,都讓人雲裡霧裡的。”
“你會想殺了我嗎?”
睦月君認真地問。如月君思索片刻,搖了搖頭。
“但我不得不承認,你確實能看出許多。”
“比如?”如月君又不明白了,“難道說,您也見過我父親嗎?你們接觸過?”
“不。算不上什麼密切的往來。不如說,隻是一麵之緣。我們都是問題的求道者。”
“到底是什麼問題?”
年輕人特有的“不耐煩”出現了。睦月君仍不著急。此時,雨停了,他慢慢地收起傘,放在兩人之間。
“關於我的事,他們應該告訴過你。你記得多少?”
“您是說,成為六道無常之前的事嗎?我隻聽聞,您是所有人中最年長的那位前輩。將近兩千年前,生前的您,就已是一名苦行僧。您救濟四方,為人們奔走——也不僅是人們。您尋找問題,也製造問題;您尋找答案,也進行解答。後來,您在即將踏入飛升之途的那一刻,忽然轉過身來……您放棄了成仙成佛。”
“是的。”
“那麼我要問,為什麼?”如月君說,“我相信不止一個人問過您。您應當不會吝嗇於再回答一次吧?哪怕是敷衍。”
“我不會敷衍任何人。”睦月君搖頭道,“那一刻,我幾乎見到了天界的絕世美景。伸出手,甚至能感受到柔軟的天雲纏繞之間,引領我去往金碧輝煌的那個地方。但是,我也意識到了……這條路通往的,並非這一個地方。”
如月君的眼裡充滿迷茫。但這種迷茫,並非意味著一無所知,而是一種令人掏心撓肺的一知半解。睦月君能看出這種迷茫,和迷茫中的混沌。
“還有另一條為人所忽視的路,更長遠的路,長到越過了天界。它所通往的,站在此處眺望,僅能看到一片虛無。雖然更遙遠,卻令此刻的人們察覺不出存在的意義。也因此,很多人根本看不到它。通往虛無的路充滿未知。不知路途是否洶湧,是否荊棘密布;不知何時能到儘頭,儘頭是否存在;不知那倘若真實存在的儘頭,又是否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人們害怕後悔。”
“這種恐懼蒙住了他們的雙眼,讓他們隻能看到天界的繁華盛景。”
“不曾有人看到更遠的光景嗎?難道從來沒有人做出這種選擇?”
“有。但一旦踏上路途,便無法回頭。也許你記得鬼仙姑的故事——著名‘天坑’誕生的始作俑者。人們總以為是已經銷聲匿跡的歿影閣所為。”
“嗯,我記得。有前輩為我講過。”如月君問,“難道她是唯一回來的人?”
“她被路途放棄了。”睦月君道,“她本可以止步於天界,可她繼續走了下去。她選擇了與師兄、與幾乎所有人截然不同的道路。隻是,她並未被那條路認可。所以,她墜落。”
“此後,她就覺醒了……某種能力。是那個世界的詛咒嗎?”
“對她而言,或許是件禮物。”睦月君攤開手,“一種階梯,一種橋梁,一種可能。”
“但……不是她的梯子。”
睦月君的臉上又浮現出微笑。這種幾乎擁抱了天下之大愛的笑,同樣令如月君眼熟。
“也可能,並非她本身未能得到認可。隻是‘基石’還不夠。這麼些年過去,總有人鋪路。有時,也隻是時候未到罷了。有朝一日,會有合適的人站在那裡,走到儘頭。已經有人這麼做了,不是嗎?”
如月君遲疑道:“那……為什麼您選擇了回過頭來呢?您對俗世仍有眷戀,還是,在逃避當時的選擇?您明明看到了兩種路途不是嗎。”
“是的,我退卻了。”他說,“但並非因為恐懼。我必須回過頭,告訴世人,我們其實存在著選擇的權力。在我之前,仍有許多人已做出了非黑即白的選擇。我想,我當是做出第三種抉擇的人。當作出決定的那一刻,我便意識到——我也會是最後做出這個選擇的人。”
“您是岔路口的第一枚基石。”
“他們站在我的身上,便可以看到更高一層的‘可能’。”睦月君溫和地說,“至於如何選擇,決定權依然在他們的手中。人們會裝聾作啞,卻不會真正視而不見。”
“你怎麼確定那是一條正確的路呢?”如月君站了起來,“我的父親,走向那裡。”
“正確是相對錯誤而言的。任何一種選擇,以及命運本身,都是無錯的。”睦月君隻是平和地抬起頭,仰望著他,“我也從未說過,哪邊繁花似錦,哪邊荊棘密布。一切都取決於能走到這一步的、那個人的認知。”
雨完全停下,厚重的雲散去了。光從雲的裂隙間探入,逐步溶解它的邊緣。金色的鋒芒披在如月君的身上,連眼裡的三日月都黯然失色。
“我不能讓他走和他一樣的路。”
“而他已在那邊伸出手了。”
那究竟是援助還是抗拒,也隻有真正站在那裡的人,才有權解讀了。